智慧是當魔鬼的辯護士

智慧是當魔鬼的辯護士(陶傑) July 5, 2007

在 倫 敦 飛 回 香 港 的 維 珍 航 機 上 ， 看 了 一 部 英 國 小 品 電 影 ， 叫 做 《 歷 史 科 學 童 》 （ The History Boys ） 。 主 題 講 英 國 一 家 中 學 ， 來 了 一 位 新 的 歷 史 科 教 師 。 學 生 就 要 高 考 ， 個 個 都 想 上 牛 津 。 原 來 的 一 位 歷 史 老 師 是 個 肥 佬 ， 他 的 教 學 方 法 只 鼓 勵 學 生 背 熟 書 本 的 細 節 。 他 有 一 句 名 言 ： 「 歷 史 就 是 事 實 、 事 實 、 事 實 。 」

新 來 的 老 師 看 法 完 全 不 一 樣 ， 他 把 學 生 帶 出 教 室 、 走 過 草 原 、 穿 過 舊 教 堂 和 堡 壘 的 廢 墟 ， 在 草 地 上 圍 坐 。 看 遠 方 的 飛 鳥 ， 天 上 的 白 雲 ， 歷 史 科 的 新 老 師 ， 指 其 中 一 個 學 生 問 ： 「 告 訴 我 關 於 史 太 林 的 一 切 。 」學 生 如 數 家 珍 地 把 史 太 林 上 台 的 一 段 蘇 俄 歷 史 娓 娓 道 來 。 新 老 師 仔 細 地 聽 。 問 完 一 個 輪 到 下 一 個 。 每 一 位 學 生 都 把 十 月 革 命 的 歷 史 細 說 從 頭 ， 細 節 井 然 ， 沒 有 一 個 日 期 和 人 物 說 錯 。
老 師 嘆 了 一 口 氣 ： 「 你 們 擁 有 的 知 識 ， 只 足 夠 你 們 上 曼 徹 斯 特 、 列 茲 、 利 物 浦 大 學 ， 但 上 牛 津 ， 遠 遠 不 夠 。 」 眾 學 生 目 瞪 口 呆 ， 老 師 霍 地 站 起 來 ， 大 聲 斥 喝 ： 「 不 要 只 告 訴 我 關 於 史 太 林 的 生 平 和 事 蹟 。 告 訴 我 你 們 怎 樣 看 這 個 人 物 ！ 人 人 都 罵 史 太 林 是 個 獨 夫 和 魔 鬼 ， 我 想 知 道 你 的 見 解 ！ 魔 鬼 和 天 使 如 何 定 義 ？ 嘗 試 為 史 太 林 辯 護 ， 講 講 他 的 好 處 ， 說 一 下 這 個 世 界 為 什 麼 孕 育 出 史 太 林 ？ 這 一 切 正 是 牛 津 大 學 入 學 口 試 時 教 授 期 待 你 所 說 的 。 給 我 一 場 表 演 ， 不 要 表 現 ！ 」
知 識 （ Knowledge ） 加 上 （ Insight ） 才 等 同 智 慧 。 大 學 的 教 育 是 開 發 智 慧 的 人 文 工 程 。 許 多 大 學 只 招 收 知 識 第 一 流 的 所 謂 「 尖 子 」 ， 但 牛 津 和 劍 橋 不 同 。 能 進 世 界 最 高 學 府 ， 教 授 在 面 試 時 已 經 要 求 眼 前 這 個 少 年 ， 對 知 識 有 所 加 工 和 增 值 。 換 言 之 ， 其 他 大 學 取 錄 新 生 ， 像 購 入 原 油 （ Crude Oil ） ， 但 牛 津 和 劍 橋 要 的 不 是 原 油 ， 而 是 提 煉 好 的 燃 油 （ Refined Oil ） ， 提 煉 的 過 程 ， 要 在 高 考 的 時 候 開 始 。

「 嘗 試 為 史 太 林 辯 護 」 這 是 片 中 新 來 的 歷 史 老 師 給 學 生 出 的 課 題 。 三 年 前 我 在 《 蘋 果 日 報 》 的 專 欄 討 論 吳 三 桂 這 個 人 物 。 我 認 為 不 能 把 吳 三 桂 視 為 「 漢 奸 」 。 明 末 清 初 ， 中 國 頹 廢 腐 敗 ， 滿 清 勢 力 囂 張 ， 舉 國 沒 有 人 才 ， 只 有 奴 才 ， 吳 三 桂 為 了 一 個 叫 陳 圓 圓 的 女 人 ， 衝 冠 一 怒 ， 放 清 兵 入 關 ， 只 因 為 流 寇 李 自 成 搶 了 他 的 至 愛 ， 在 全 世 界 的 女 人 眼 中 ， 吳 三 桂 是 中 國 有 史 以 來 第 一 情 聖 ， 他 是 大 英 雄 。

我 無 意 成 為 歷 史 學 家 ， 也 無 心 寫 成 一 篇 學 術 論 文 （ 將 來 很 久 之 後 ， 如 果 我 獨 居 外 國 ， 或 許 有 可 能 像 中 國 散 文 家 、 歷 史 學 者 史 景 遷 一 樣 ， 為 吳 三 桂 寫 一 本 專 書 ， 向 英 語 世 界 介 紹 這 一 位 風 流 人 物 ） ， 但 後 來 倒 收 到 一 些 謾 罵 的 電 郵 。 許 多 人 受 不 住 吳 三 桂 「 翻 案 」 ， 大 罵 「 何 德 何 能 」 ， 對 於 這 等 中 國 小 農 式 的 愚 見 ， 我 自 然 一 笑 置 之 ， 編 輯 轉 來 的 電 郵 ， 看 了 一 兩 句 ， 全 部 丟 進 垃 圾 筒 。

看 了 這 部 英 國 電 影 ， 我 更 加 深 信 ， 一 個 民 族 一 百 五 十 年 來 不 斷 掙 扎 ， 企 圖 擺 脫 愚 昧 和 貧 窮 的 命 運 ， 一 代 代 仁 人 志 士 ， 捐 軀 犧 牲 ， 眼 開 一 水 之 隔 的 日 本 ， 維 新 運 動 成 功 ， 躋 身 世 界 文 明 強 國 之 流 ， 此 成 而 彼 敗 ， 不 是 沒 有 理 由 。理 由 就 是 對 獨 立 思 考 的 壓 制 、 對 個 人 性 格 的 禁 錮 ， 加 上 億 萬 人 沉 默 圍 觀 ， 構 成 沉 淪 的 理 由 。 中 國 歷 史 學 家 袁 偉 時 ， 發 表 了 幾 篇 史 學 文 章 ， 批 判 義 和 團 分 子 ， 為 「 火 燒 圓 明 園 」 的 原 因 說 了 幾 句 客 觀 公 正 的 話 。 袁 教 授 即 受 到 打 壓 ， 著 作 權 橫 遭 剝 奪 。 袁 教 授 如 果 看 了 這 部 電 影 ， 一 定 感 慨 萬 千 。

中 國 百 年 以 來 ， 有 沒 有 真 正 的 「 大 學 」 ？ 前 清 的 京 師 大 學 堂 ， 只 強 調 學 習 西 洋 的 數 理 和 工 程 ， 連 少 年 孫 中 山 考 進 殖 民 地 醫 學 院 ， 也 只 是 學 西 方 技 術 之 「 器 」 ， 而 不 是 西 洋 文 明 之 「 魂 」 。 中 國 人 一 向 把 教 育 當 功 利 事 業 來 辦 ， 讀 書 只 為 做 官 求 功 名 。 「 書 中 自 有 黃 金 屋 」 ， 今 天 看 見 華 文 傳 媒 報 導 官 場 精 英 上 位 ， 第 一 件 事 就 強 調 他 們 是 D5 或 D6 ， 向 讀 者 報 導 他 們 的 年 薪 由 二 百 萬 加 到 二 百 四 十 萬 。 一 切 是 金 元 數 字 ， 社 會 怪 不 得 愈 來 愈 蠢 。

歷 史 教 育 課 程 ， 中 國 日 本 也 不 一 樣 。 最 近 日 本 中 學 的 一 條 歷 史 試 題 外 洩 ： 「 如 果 有 一 天 ， 日 中 爆 發 大 戰 ， 你 認 為 日 本 應 以 什 麼 樣 的 戰 術 取 勝 ？ 」 日 本 的 中 學 生 各 抒 己 見 ， 除 了 要 在 考 卷 中 回 顧 日 中 百 年 戰 爭 史 的 一 些 基 本 事 實 ， 還 需 加 上 個 人 見 解 ： 日 本 如 欲 戰 勝 中 國 ， 例 如 必 須 鞏 防 台 灣 ， 因 為 台 海 是 日 本 物 資 的 生 命 輸 送 線 。 或 者 穩 住 歐 洲 、 拉 攏 美 國 ， 因 為 歷 史 上 歐 洲 地 緣 疏 冷 ， 不 如 美 日 肝 膽 相 照 。 至 於 英 國 ， 二 十 世 紀 初 曾 與 日 本 締 結 同 盟 ， 後 又 因 太 平 洋 戰 爭 反 過 目 ， 日 本 向 西 方 尋 找 同 盟 ， 美 國 比 較 可 靠 。

今 天 日 本 學 生 ， 要 進 東 京 或 早 稻 田 大 學 ， 也 一 樣 要 表 達 見 解 。 香 港 的 歷 史 課 程 ， 講 到 什 麼 八 國 聯 軍 ， 除 了 一 面 倒 灌 輸 民 族 仇 恨 ， 就 是 要 學 生 知 道 清 朝 向 各 國 賠 款 「 二 千 萬 兩 」 之 類 。 學 生 死 記 的 就 是 賠 款 有 幾 億 幾 千 萬 兩 銀 ， 這 種 數 據 ， 對 現 代 的 中 學 生 根 本 毫 無 意 義 — — 二 億 兩 銀 等 同 美 金 港 幣 幾 多 呢 ？ 賠 款 數 字 掛 帥 ， 像 明 星 買 一 件 LV ， 花 費 多 少 ， 八 卦 之 心 ， 古 今 同 理 ， 即 使 記 得 又 有 什 麼 用 呢 ？

當 年 在 英 國 ， 報 考 大 學 的 時 候 ， 我 自 信 不 足 ， 因 為 剛 從 香 港 來 沒 多 久 ， 不 敢 報 牛 津 和 劍 橋 ， 我 時 時 狐 疑 ， 即 使 自 己 報 了 ， 考 不 考 得 進 ？ 那 時 候 年 紀 小 ， 不 懂 得 選 擇 ， 只 是 每 天 上 學 要 走 二 十 分 鐘 路 ， 當 中 經 過 一 條 短 街 ， 叫 做 「 Warwick Place 」 ， 我 心 想 ： 這 是 不 是 天 露 玄 機 ， 告 訴 我 在 Warwick 有 一 個 學 額 Place 會 留 給 我 ， 於 是 我 就 把 Warwick 列 為 首 選 。 過 去 了 這 許 多 年 ， 我 一 直 想 起 這 件 好 笑 的 小 小 的 迷 信 。 我 堅 信 當 年 的 選 擇 是 對 的 ， 因 為 在 那 個 年 紀 ， 如 果 講 起 史 太 林 ， 我 也 只 能 說 一 句 ： 「 他 把 一 場 瘟 疫 輸 進 了 中 國 。 」 僅 此 而 已 。 不 ， 我 無 法 為 這 個 魔 王 昧 良 心 辯 護 ， 憑 此 一 點 ， 我 相 信 我 一 定 考 不 進 牛 津 ， 今 日 回 想 ， 有 點 阿 Q ， 我 竟 然 一 點 也 不 後 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