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雲海 怒鳥狂花

晴空雲海　怒鳥狂花 July 19, 2007

畫 家 黃 永 玉 來 香 港 開 畫 展 。 其 中 一 幅 「 阿 當 夏 娃 」 的 雕 塑 ， 露 出 性 器 官 ， 遭 到 愚 民 投 訴 。 黃 永 玉 笑 嘻 嘻 地 說 ： 「 我 就 是 想 來 香 港 嘗 嘗 吃 官 司 的 味 道 ， 這 些 作 品 看 香 港 的 政 府 官 員 如 何 反 應 。 」
黃 永 玉 不 但 是 畫 家 ， 也 是 書 法 家 ， 還 是 中 國 罕 有 的 幽 默 家 。 黃 永 玉 會 講 笑 話 ， 這 種 顛 倒 眾 生 的 口 才 ， 是 民 國 上 一 代 知 識 分 子 的 風 采 。 自 從 導 演 李 翰 祥 和 胡 金 銓 逝 世 ， 中 國 已 經 沒 有 了 這 等 人 物 。
畫 家 胸 襟 豁 達 ， 像 黃 永 玉 這 樣 的 大 師 ， 一 生 折 騰 在 戰 火 連 天 的 中 國 ， 從 抗 日 戰 爭 到 所 謂 文 化 大 革 命 ， 中 國 人 的 慘 狀 和 醜 態 ， 八 千 里 路 雲 和 月 ， 不 知 看 盡 了 多 少 。 他 小 時 候 住 在 鳳 凰 鎮 ， 天 天 莫 名 其 妙 地 就 看 見 軍 閥 亂 處 決 人 。 有 一 天 見 到 鎮 上 的 苦 力 一 前 一 後 用 擔 挑 抬一 個 長 籮 筐 ， 裡 面 都 是 剛 砍 下 來 的 人 頭 。

「 我 仔 細 一 看 ， 還 有 小 孩 的 人 頭 。 都 是 當 時 的 軍 政 府 鎮 壓 少 數 民 眾 暴 亂 的 犧 牲 者 。 小 孩 子 你 殺 來 做 什 麼 ？ 」黃 永 玉 還 見 過 把 死 囚 綁 在 一 條 木 樁 上 ， 像子 一 樣 緊 緊 紮 好 ， 在 身 上 淋 滿 火 水 ， 倒 轉 豎 起 來 ， 從 腳 板 底 開 始 點 火 ， 叫 做 「 點 天 燈 」 。 有 一 次 進 出 城 門 ， 看 見 一 條 繩 索 ， 上 面 吊一 片 片 肉 。 少 年 黃 永 玉 還 以 為 是 火 腿 ， 是 官 府 開 倉 賑 濟 飢 民 呢 ， 走 上 前 去 摸 ， 才 發 現 掛的 是 一 隻 隻 人 耳 朵 。 派 出 所 的 士 兵 ， 把 他 罵 走 ： 「 剛 割 下 來 的 ， 有 什 麼 好 看 ？ 再 看 ， 把 你 的 耳 朵 也 割 下 來 送 酒 ！ 」

至 於 所 謂 「 文 革 時 代 」 ， 全 民 瘋 狂 ， 更 是 不 在 話 下 。 黃 永 玉 被 紅 ? 兵 毆 打 ， 一 左 一 右 ， 兩 個 打 一 個 。 他 木 無 表 情 ， 但 憑 少 年 時 候 習 過 武 ， 屏 息 提 氣 ， 運 用 內 勁 暗 忍 ， 心 中 一 面 在 數 ， 數 得 二 百 四 十 下 。 「 一 邊 一 個 ， 每 人 打 了 一 百 二 十 ， 加 起 來 不 是 二 百 四 十 了 嗎 ？ 」 在 這 等 境 況 ， 還 懂 得 心 算 走 捷 徑 ， 真 是 不 可 救 藥 的 樂 觀 主 義 者 。

回 到 家 裡 ， 太 太 幫 把 襯 衣 解 下 來 ， 才 見 到 渾 身 血 肉 模 糊 ， 衣 布 連 皮 一 起 痛 扯 下 來 。 這 就 是 那 個 偉 大 的 年 代 ， 當 時 我 在 香 港 ， 看 見 香 港 無 數 親 中 赤 色 人 士 ， 敲 鑼 打 鼓 ， 揮 動 《 毛 語 錄 》 ， 歡 呼 「 文 化 大 革 命 」 就 是 好 。 今 天 這 批 人 有 的 在 立 法 會 ， 有 的 身 居 權 力 高 位 ， 說 中 國 人 會 不 忘 「 文 革 」 的 教 訓 ？ 難 怪 日 本 人 決 不 會 為 南 京 大 屠 殺 懺 悔 。

黃 永 玉 在 「 六 四 」 之 後 ， 一 度 浪 遊 意 大 利 。 意 大 利 政 府 熱 愛 藝 術 人 才 ， 驚 為 天 品 。 黃 永 玉 的 作 品 ， 技 法 中 西 合 璧 ， 一 反 中 國 彩 墨 畫 用 色 之 沉 斂 ， 喜 用 喧 紅 鬧 綠 、 明 桃 艷 李 的 色 彩 ， 激 薄 奔 放 ， 很 合 意 大 利 人 的 胃 口 。 不 要 忘 記 Versace 這 個 衣 著 品 牌 ， 也 是 大 紅 大 紫 的 映 照
地 中 海 一 岸 燦 爛 的 陽 光 ， 也 是 意 大 利 人 的 設 計 。
黃 永 玉 在 意 大 利 的 山 頭 買 房 子 ， 看 見 了 一 座 破 爛 的 舊 居 ， 下 臨 幽 谷 ， 還 有 一 片 橄 欖 林 ， 大 樂 ， 覺 得 這 座 房 子 合 心 水 。 後 來 才 知 道 房 子 不 遠 處 ， 就 是 達 文 西 的 故 居 。

一 切 都 過 去 了 ， 黃 永 玉 沒 有 忘 記 ， 愛 憎 分 明 的 大 師 對 那 些 王 八 蛋 心 中 也 不 會 寬 恕 的 。 今 天 他 在 北 京 坐 擁 大 宅 ， 許 多 莫 名 其 妙 的 閒 人 ， 不 會 尊 重 私 隱 ， 上 門 跟 他 一 開 口 就 是 要 畫 。 許 多 人 把 宣 紙 拿 來 ， 叫 他 即 席 揮 毫 ， 不 送 畫 就 不 走 。 黃 永 玉 二 話 沒 說 ， 打 電 話 就 叫 公 安 。 有 一 次 一 個 討 厭 的 女 人 硬 是 不 肯 走 ， 黃 永 玉 就 放 出 兩 條 大 狗 ， 一 左 一 右 坐 在 該 八 婆 兩 邊 ， 告 訴 她 ： 「 你 一 動 ， 我 這 兩 條 狗 就 不 客 氣 ， 而 且 專 挑 敏 感 的 部 分 咬 ， 可 要 小 心 啊 。 」 然 後 就 出 門 買 菜 去 了 。 兩 小 時 回 來 ， 該 肥 婆 一 動 不 動 ， 還 坐 在 椅 子 上 ， 哭 喪 臉 ： 「 我 想 去 小 便 ， 可 不 可 以 ？ 」

中 國 畫 與 西 洋 畫 相 比 ， 中 國 畫 可 以 展 現 出 畫 家 的 品 格 和 心 胸 。 其 人 是 狂 是 俠 、 是 睥 睨 八 方 的 大 師 ， 還 是 謹 小 慎 微 的 俗 匠 ， 在 色 彩 筆 墨 之 間 ， 無 所 遁 形 。 中 國 畫 以 傅 抱 石 和 張 大 千 為 高 潮 ， 至 黃 永 玉 而 絕 。 今 天 充 斥 畫 廊 的 多 無 性 格 ， 畫 的 不 論 是 行 貨 的 水 鄉 ， 還 是 穿 唐 裝 吹 簫 吹 笛 造 作 的 艷 女 ， 畫 面 上 都 看 見 一 個 個 $ 的 標 記 ， 為 了 取 悅 不 懂 中 國 文 化 的 所 謂 外 國 市 場 ， 哄 搶 而 亂 草 ， 窩 蜂 而 酬 ， 中 國 畫 已 經 完 蛋 了 。

對 於 黃 永 玉 ， 是 一 件 好 事 ， 身 後 不 這 就 不 朽 留 名 了 嗎 ？ 但 相 信 對 這 一 點 ， 老 頭 子 是 不 會 介 意 的 ， 他 早 已 看 破 了 。 他 的 畫 作 ， 還 遭 人 「 投 訴 」 ？ 他 紅 ? 兵 也 不 怕 ， 難 道 怕 幾 個 香 港 的 盲 光 社 偽 道 德 刁 民 ？

「 我 想 把 房 子 買 下 來 ， 但 後 來 想 想 ， 在 這 裡 寫 生 ， 達 文 西 的 陰 影 永 遠 在 頭 頂 。 路 人 經 過 如 果 看 見 我 畫 得 不 好 ， 罵 一 聲 ： 讓 達 文 西 的 鬼 魂 罩
也 畫 得 不 好 呀 ， 那 時 我 怎 麼 辦 ？ 想 想 還 是 決 定 放 棄 了 。 」
黃 永 玉 的 畫 不 按 中 國 美 術 牌 理 出 牌 ， 用 色 彩 顛 覆 中 國 水 墨 的 秩 序 ， 無 論 是 十 萬 夢 寐 狂 花 ， 還 是 三 千 水 田 悲 鳥 ， 潑 墨 狂 草 ， 怒 寫 疾 書 ， 黃 永 玉 的 畫 是 一 首 首 悲 欣 交 集 的 肺 腑 狂 歌 。

然 而 老 人 家 野 夠 了 ， 一 但 正 經 起 來 ， 菩 薩 低 眉 的 也 叫 人 肅 然 。 有 幾 幅 十 多 呎 長 的 荷 花 工 筆 素 描 ， 黑 白 分 明 ， 枝 繁 葉 茂 ， 只 用 節 奏 豐 富 的 線 條 ， 成 就 了 史 詩 般 的 氣 勢 ， 教 人 看 來 感 覺 跟 在 席 詩 丁 教 堂 仰 望 米 開 安 哲 羅 的 蒼 穹 ， 庶 幾 近 矣 。
這 次 畫 展 有 幾 幅 新 作 品 。 黃 永 玉 是 頑 童 ， 他 的 畫 不 止 有 出 神 入 化 、 遊 走 中 西 文 化 的 技 藝 ， 還 有 舉 重 若 輕 、 玩 世 不 恭 的 意 趣 。 一 幅 最 新 的 油 畫 題 為 「 與 安 格 爾 對 話 」 ， 畫 了 一 個 大 肥 婆 的 背 部 ， 學古 典 畫 家 英 格 里 斯 的 畫 意 ， 諷 刺 今 天 物 質 文 明 狂 飲 暴 食 的 社 會 。然 而 這 幅 人 體 肥 婆 背 部 色 彩 變 幻 ， 有 如 一 片 晴 空 雲 海 ， 蓄 含畫 家 對 生 命 的 禮 讚 。 這 幅 作 品 上 承 印 象 主 義 雷 諾 瓦 的 餘 粹 ， 又 充 滿 看 破 世 情 的 風 趣 。 黃 永 玉 的 幽 默 不 但 見 諸 言 談 文 字 ， 還 化 為 畫 意 ， 如 此 壽 星 ， 不 長 命 百 歲 幾 稀 ， 真 是 三 生 修 來 的 福 氣 。

經 過 文 化 大 革 命 的 暴 政 摧 殘 ， 黃 永 玉 年 餘 八 十 ， 慈 眉 善 貌 之 餘 ， 一 雙 眼 睛 也 流 閃 生 命 不 屈 的 光 芒 。 當 年 他 畫 了 一 幅 貓 頭 鷹 ， 遠 近 馳 名 ， 貓 頭 鷹 睜 一 眼 ， 閉 一 眼 ， 毛 婆 江 青 ， 指 為 「 黑 畫 」 ， 發 動 紅 ? 兵 鬥 爭 ， 後 來 毛 澤 東 說 了 一 句 ： 「 貓 頭 鷹 就 是 那 麼 的 嘛 。 」 下 面 的 奴 才 走 狗 才 猛 地 放 手 ， 如 此 時 世 ， 如 此 奴 民 ， 令 人 毛 骨 悚 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