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人逛中國雜貨鋪

Feb 14, 2008

歐 洲 的 華 人 傳 媒 報 導 ， 意 大 利 的 報 紙 評 論 歐 洲 的 華 人 雜 貨 鋪 ， 指 歐 洲 人 很 喜 歡 光 顧 中 國 餐 館 ， 但 各 地 城 市 ， 唐 人 街 的 雜 貨 店 ， 外 國 人 卻 一 家 也 不 想 走 進 去 。
歐 洲 這 家 華 人 傳 媒 ， 大 驚 小 怪 起 來 ： 看 ， 真 的 ， 為 什 麼 洋 人 只 喜 歡 吃 中 國 菜 ， 但 中 國 人 開 的 超 級 市 場 卻 鮮 見 洋 人 足 跡 ？
答 案 再 簡 單 不 過 了 ： 唐 人 街 各 地 的 華 人 雜 貨 店 ， 一 陣 乾 貨 熏 成 的 濃 烈 氣 味 ： 冬 菇 、 瑤 柱 、 雲 耳 、 鹹 魚 ， 一 到 過 年 ， 還 有 許 多 冰 糖 、 片 糖 糅 和 着 鎮 江 醋 和 珠 江 老 抽 ， 一 股 五 味 架 戰 國 時 代 一 樣 濃 亂 的 惡 臭 攻 鼻 而 來 ， 唯 美 時 尚 的 意 大 利 人 ， 一 家 大 小 走 進 這 種 店 鋪 ， 早 就 昏 倒 了 。
唐 人 雜 貨 鋪 的 陋 習 太 多 了 ： 店 主 一 面 打 開 門 做 生 意 ， 店 中 一 家 大 小 在 雜 貨 鋪 的 一 角 與 伙 記 一 起 開 飯 。 顧 客 一 面 在 外 頭 選 購 食 物 ， 看 見 店 主 家 庭 飯 桌 上 墊 一 張 舊 報 紙 ， 滿 桌 雞 骨 ， 小 孩 追 逐 嬉 戲 ， 那 能 不 令 洋 人 倒 胃 口 卻 步 ？

中 國 雜 貨 店 ， 缺 乏 空 間 觀 念 ， 大 小 罐 頭 ， 大 包 小 包 的 乾 濕 貨 ， 由 地 板 一 直 堆 到 天 花 板 ， 貨 架 雜 亂 紛 陳 ， 一 家 超 級 市 場 ， 開 成 像 隨 時 捲 鋪 蓋 逃 難 的 雜 貨 攤 。 走 進 傳 統 的 雜 貨 鋪 、 紙 紮 鋪 、 香 料 店 ， 到 西 環 大 道 西 看 看 許 多 「 本 土 經 濟 」 的 老 字 號 吧 ： 年 近 歲 晚 ， 髮 菜 、 蠔 豉 、 鮑 參 翅 肚 的 各 樣 乾 糧 雜 伴 着 利 是 封 、 對 聯 、 水 桶 和 膠 拖 ， 不 懂 得 「 空 間 觀 念 」 ， 每 一 寸 空 間 ， 塞 得 太 滿 了 。
為 什 麼 IFC 商 場 令 人 心 曠 神 怡 ， 遍 地 各 樣 意 大 利 時 裝 精 品 的 國 際 名 店 ？ 過 一 條 馬 路 到 環 球 商 場 看 看 ， 狹 小 的 鋪 位 ， 賣 的 是 紙 張 文 具 、 拖 鞋 T 恤 的 低 檔 次 貨 品 ， 菲 傭 席 地 而 坐 ， 貧 窮 令 人 缺 乏 尊 嚴 ， 也 剝 奪 了 一 個 民 族 的 美 感 。
唐 人 街 的 雜 貨 店 令 外 國 人 畏 懼 而 卻 步 ， 就 在 於 跨 進 門 檻 、 攻 鼻 而 來 污 染 視 覺 的 那 種 兩 千 年 的 難 民 感 覺 。 這 是 一 個 民 族 的 心 理 問 題 ： 祖 輩 各 代 ， 兵 荒 馬 亂 ， 缺 衣 少 食 ， 一 旦 流 落 異 鄉 ， 落 地 生 根 ， 賣 的 是 食 品 雜 貨 ， 自 然 很 有 限 的 空 間 堆 填 塞 滿 ， 生 怕 有 一 天 打 回 原 形 。
缺 乏 空 間 感 ， 不 只 是 草 根 小 民 ， 有 時 連 知 識 分 子 創 作 小 圈 子 也 不 懂 得 自 己 的 毛 病 。 八 十 年 代 初 期 ， 邵 氏 大 導 演 李 翰 祥 開 拍 末 代 皇 帝 溥 儀 的 故 事 ， 找 了 梁 家 輝 當 主 角 。 同 時 ， 意 大 利 導 演 貝 托 魯 奇 也 開 拍 《 末 代 皇 帝 》 。 李 翰 祥 把 他 幾 十 年 收 藏 的 古 董 ， 在 搭 建 的 清 宮 片 場 裡 ， 在 古 董 架 子 上 ， 通 通 堆 放 出 來 ， 寫 文 章 大 罵 貝 托 魯 奇 ： 你 洋 人 拍 的 清 宮 、 慈 禧 太 后 的 養 心 殿 、 宣 統 皇 帝 的 寢 室 ， 空 蕩 蕩 的 沒 幾 件 傢 俬 ， 於 現 實 不 符 ， 看 我 的 布 景 就 知 道 我 比 你 貝 托 魯 奇 更 了 解 歷 史 風 貌 。

不 錯 ， 看 貝 托 魯 奇 導 演 的 《 末 代 皇 帝 》 ， 溥 儀 的 皇 宮 裡 空 蕩 蕩 的 只 有 一 張 龍 床 ， 雙 人 被 褥 大 紅 色 ， 輕 薄 的 蚊 帳 ， 一 兩 條 梁 柱 ， 連 雕 刻 也 沒 有 ， 確 實 「 與 歷 史 不 符 」 。 但 意 大 利 人 的 創 作 觀 念 ： 拍 中 國 的 清 宮 ， 為 什 麼 非 要 與 歷 史 相 符 呢 ？ 為 什 麼 不 可 以 用 意 大 利 人 的 美 感 觀 念 加 在 中 國 人 的 歷 史 現 實 之 上 ， 疑 虛 似 幻 變 成 另 一 種 藝 術 空 間 呢 ？
這 就 是 創 意 與 美 感 的 文 化 隔 閡 了 。 李 翰 祥 認 為 ， 把 一 室 的 古 董 堆 得 滿 滿 的 ， 銀 幕 上 一 點 空 間 也 沒 有 ， 是 表 達 了 清 代 帝 王 的 氣 派 。 但 是 觀 眾 看 見 花 花 綠 綠 堆 滿 的 古 董 ， 人 物 穿 插 其 間 就 會 分 散 注 意 力 ， 無 力 凝 聚 場 面 鏡 頭 的 歷 史 悲 情 。 何 況 ， 溥 儀 從 小 孤 獨 長 大 ， 畫 面 空 間 要 配 合 主 角 內 心 的 寂 寞 ， 外 在 環 境 是 性 格 心 裡 的 延 伸 ， 搭 一 座 宮 廷 景 ， 堆 放 那 麼 多 古 董 ， 像 孔 雀 開 屏 一 樣 ， 除 了 是 導 演 忍 不 住 手 癢 的 自 我 炫 耀 ， 還 有 什 麼 用 ？
結 果 貝 托 魯 奇 的 作 品 ， 得 到 奧 斯 卡 最 佳 電 影 和 導 演 獎 ， 李 翰 祥 的 經 典 映 來 映 去 ， 總 走 不 出 華 人 社 會 的 小 圈 子 。 他 老 人 家 一 定 到 死 也 不 明 白 ： 我 的 鏡 頭 裡 的 清 宮 ， 明 明 比 貝 托 魯 奇 的 真 實 而 地 道 ， 為 什 麼 洋 人 偏 愛 看 次 貨 ？
這 不 是 真 貨 與 假 貨 的 爭 論 ， 而 是 美 與 醜 的 差 別 。 很 奇 怪 ， 中 國 的 水 墨 畫 處 處 講 究 留 白 ， 但 中 國 人 的 生 活 空 間 ， 一 點 也 不 懂 得 留 白 的 道 理 。 有 一 立 方 寸 的 空 間 總 要 想 辦 法 填 得 死 死 ， 謀 取 最 大 的 利 潤 。 香 港 的 大 廈 停 車 場 ， 每 一 個 車 位 劃 得 窄 窄 的 ， 轉 角 的 牆 壁 永 遠 有 一 道 黑 黑 的 車 紋 ， 這 就 是 無 良 的 地 產 商 用 盡 每 一 分 空 間 的 算 盤 。 到 維 多 利 亞 公 園 去 看 看 ， 政 府 的 康 文 署 患 了 手 癢 的 毛 病 ， 硬 是 看 不 慣 一 片 青 草 地 ， 非 要 東 砌 一 條 石 屎 路 ， 西 建 一 座 亭 子 不 可 。

連 偷 渡 也 是 一 樣 ： 投 奔 怒 海 ， 一 個 底 艙 ， 塞 滿 幾 百 條 人 蛇 ， 或 者 取 陸 路 由 東 歐 逃 去 英 國 ， 一 個 大 貨 櫃 堆 滿 了 六 十 具 中 國 人 蛇 的 屍 體 ， 炎 夏 中 人 欲 嘔 。 一 副 窮 酸 暴 發 的 形 象 ， 像 沙 甸 魚 的 罐 頭 和 雞 籠 在 世 上 怎 會 贏 得 尊 重 。
因 此 ， 一 點 點 有 限 的 土 地 ， 生 出 了 十 三 億 人 ， 拼 命 消 耗 資 源 ， 把 歐 洲 人 嚇 得 目 瞪 口 呆 ， 英 國 人 管 治 香 港 ， 一 九 五 ○ 年 翻 山 越 嶺 的 難 民 ， 統 統 讓 他 們 割 據 山 頭 ， 自 己 搭 建 木 屋 ， 缺 水 少 電 ， 加 上 一 個 擁 擠 的 九 龍 城 寨 ， 中 國 人 要 在 狹 小 而 擁 擠 如 沙 甸 魚 的 惡 劣 環 境 中 才 可 以 共 患 難 ， 發 揮 生 存 的 意 志 和 潛 力 ， 英 國 人 看 透 了 這 一 些 性 格 ， 撒 手 不 管 ， 難 民 就 是 拼 出 一 片 新 天 地 。 溫 哥 華 的 香 港 移 民 買 了 大 房 子 ， 喜 歡 在 花 園 晾 衣 服 ， 養 雞 鴨 ， 引 起 公 憤 。 中 國 人 走 向 世 界 ， 惹 起 形 象 品 格 的 爭 議 ， 不 善 用 空 間 ， 這 就 是 秘 密 。 何 須 成 千 上 萬 字 寫 論 文 ？ 答 案 都 在 生 活 裡 。 為 求 自 保 ， 趕 快 善 用 周 圍 的 空 間 ， 做 人 處 世 ， 永 遠 有 一 些 餘 地 好 ， 留 白 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