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做一个香港打工仔快乐一些
苹果日报 陶杰2007-04-22 星期天休息:还是做一个香港打工仔快乐一些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死而后已」,为香港这座崇尚MBA的「现代化行政管理」的「亚洲国际城市」,引起的冲击,相当深沉。相对于「我会做好呢份工」,所谓香港精神,一点也不深奥,只是「打工仔精神」,香港只有政务官,也有律师、医生、教师等精英,并没有所谓「士」。中国经历「文化大革命」、反右斗争,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半个世纪以来,也一早没有了「士」。有时万一有一位前朝遗风、弘毅孤高的「士」出现了,坚持公义和真相的追求,如「沙士」时期的蒋彦永医生和去美国领奖的艾滋病专家高耀洁,也被视为威胁「稳定和谐」的敌对势力。香港人对于中国总理向特首训示的「士不可以不弘毅」,觉得有点迷惑,也不是没有理由。在中国文化之中,「士」不一定是高官,必须是君子,处于君主和民众的中间,诸葛亮是士的典范:「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刘备三顾草庐,成为千古美谈。「士」到了东汉诸葛亮这一代,因为天下一统,已经不像苏秦、张仪的战国时代,可以游走于多个老板之间,少了一份顾盼自雄、「东家唔打打西家」的独立个性,多了几分谦卑谨慎、「临表涕零,不知所云」的孤孽悲情,诸葛亮的《出师表》,比韩非的《说难》、李斯的《谏逐客书》,之所以满儎情感,千秋动人,其实是中国的士大夫受中央集权欺压的表征。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士动不动就要以身殉国,是东汉之后的中国政治文化的畸形发展。君臣父子之中的君权,自秦始皇和刘邦之后,开始走上独断专横的腐化之路,士臣就越来越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出师表》列为中学中国文学课程的必修课,固然有其必要,因为中国文学没有了诸葛亮的此一名篇,中国的儒家精神即灭烛息魂。但中学教师如果纯以赞许推崇的悲怆态度推许《出师表》,则香港的下一代,一则香港青少年根本听不进去,视这类教材为老土的古董;二则即使有几个觉得「有Feel」,承传了诸葛亮的忠臣薪火之魂,将来也不可能跟哈佛的MBA课程衔接,与一个现代化的国际行政管理社会格格不入。中国总理温家宝把这套理论和名句抛念得头头是道,因为以其本人的处境,有这种悲情的感觉,于文化大革命中的周恩来,「预备一百口棺材」、在贪官成林「留一口给自己」的朱镕基,中国的总理时时在一个逆境中感受诸葛亮的无力感,而且把这种悲情不时向外宣示。中国的总理时时觉得势孤力单,因为「士」的阶层崩溃了,他们没有一个阶级的依附。不论《论语》还是《出师表》,只成为一纸空文,其中的思想,渐渐成为类似古埃及象形文或拉丁文那一类的「死文字」,在六十年代唐君毅和钱穆「花果飘零」的香港,尚有寥寥知音,今日的「风水师领港」、「CEO治港」的特区时代,叫沉迷计算机游戏、追捧日剧卡通的青少年,讲这一套,怎会有沟通?香港的中文课程,没有「与时俱进」,例如,教东汉诸葛亮的《出师表》,不如多教清初顾贞观的《金缕曲》,这是作者寄赠一位被流放到东北的知识分子朋友,以词代书,一个大雪的冬日,在北京的一座庙里写成的:「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经历明代朱元璋的暴虐,清朝的文字狱,「士」的命运越来越可怜。顾贞观的这位朋友,也是大官,得罪了皇帝身边的小人,「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也就是说:「你想做大事,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但『笃背脊』,打小报告的人太多了,这一切痛苦,我都明白,只能够写给你这封信,给你送行了。」顾氏《金缕曲》共两首,像两条幅合璧的一张大山水画,第一首朋友的命运,第二首兔死狐悲,恸自己的孤独。第二首的下阕尤为感人:「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雪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应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这两首词,同期的词人纳兰容若看见了,觉得人世间还有如此不辞冰雪的友情,泪为之下。顾贞观的名气比不上诸葛亮,在清代,也比不上纳兰容若和龚自珍,但优秀的文学作品,情感真挚,千古炽热,诸葛亮和顾贞观,都是一样的。中国总理访问日本,如履薄冰,生怕言词有何闪失,回国有麻烦。温家宝在日本说:「日本民间认为这次访问很成功」,是说给国内一些不喜欢他的人说的,「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中国人内斗十分内行,「一个制度不好,好人也做不成好事」,温家宝先生或许是一名君子,然而中国政治,只要有了中央集权的独才,就没有君子的立足之地。
香港三权分立:行政、立法、司法,英国人留下的制度,是良好的制度,但香港重归中国,政治文化必然「中国化」。英国人培养的政务官,只要你做一个行政管理人,不要求你当甚么君子,英文的Mandarin,不是「士」的意思,因为英国的议会民主制度,有一套游戏规则,能进得来玩这个游戏的,都是Right Honourable Gentlemen,都是君子。中国的政治官场,士大夫消灭了,却是「魑魅搏人、覆雨翻云」的小人生态,特首曾荫权和他的幕僚,在此一中西交替的关口,「我会做好呢份工」跟「士不可以不弘毅」的「文化冲突」,英式政党与中国外戚宦官朋党的「环境挪移」,将如何自处,香港的社会如何回复中国的君臣父子的基因,这个过程,值得国际学者研究,无疑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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