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六月 18, 2007

哀哀湖水,只欠一叢水仙的歡欣

蘋果日報 陶傑2007-06-17 星期天休息:哀哀湖水,只欠一叢水仙的歡欣

中國太湖嚴重污染,成為一則小新聞。太湖是中國的人文之湖,洞庭湖因登岳陽樓的范仲淹稱著,太湖卻因范蠡泛舟失蹤而留名。中國的湖都有主人,太湖飄逸,洞 庭沉重;太湖瀟灑,洞庭憂患。偏愛太湖范蠡,道家的氣質居重,喜歡洞庭的范仲淹,儒家的胸襟彌深。太湖歷代留下的詩文墨迹很豐富,我自己最喜歡宋代的一首 無名氏的詞。對文學作品的偏愛,沒有甚麼原因,有時端賴眼緣。那一年我念中學,住在灣仔的摩利臣山道,天氣很熱,晚飯後我獨自外出閒逛,天樂里有一家藝美 圖書公司,裏頭的冷氣很涼。我在裏面隨便翻看,有一天打開了一冊宋詞選,看見這一首《水調歌頭》:「平生太湖上,短棹幾經過。如今重到何事,愁與水雲多。 擬把匣中長劍,換取扁舟一葉,歸去老漁蓑。銀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膾新鱸,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長,豈謂今日識干戈。欲瀉三江雪浪,一洗邊塵千里,不 為挽天河。回首望霄漢,雙淚墜清波。」作品很顯淺,沒有甚麼艱深的典故,是一位沒有留下名字的知識分子,在南宋時有感於金人的侵略,遊太湖時的即興之作。 當時只覺這首詞很順口,意境雖然一般,音色卻清朗悲壯,一口氣把全詞背誦下來。背誦文學章句,是一罎好酒的儲藏,當時不懂品嚐,日後卻全憑會心。看到太湖 污染的新聞,忽然想起這首詞,而且有一點點回味和發現。

作者是一位書生,他重遊太湖的時候,眼見湖上的小船,無心賞景,「愁與水雲多」,極目上心都是國運之憂。時南宋初年,政府偏安杭州,金兵即將南下,宋室快 要傾覆了,這位作者大概想起了范蠡,他佩劍遊湖,很羨慕漁夫的自由,「擬把匣中長劍,換取扁舟一葉」,也想放棹歸隱。這是上闋的結論。下半闋繼續發牢騷: 生在太平盛世,怎料到長大後遇上了打仗呢?但異族侵略,他又心有不忿,想着想着,又大為猶豫:「欲瀉三江雪浪,一洗邊塵千里,不為挽天河」。這幾句,不免 跟「擬把匣中長劍,換取扁舟一葉,歸去老漁蓑」,大有矛盾。是該歸隱,還是該投身衞國的戰事?中國詩詞甚少心理的描寫,但這一首卻顯示了中國知識分子「是 則進亦憂、退亦憂」的心理矛盾,也就是《王子復仇記》的名句: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許多年之後,在英格蘭的湖區(Lake District),我住了幾天。「湖區」這個名字,有點俗在一個「區」字,幾個小湖點綴,沒有太湖這個名字的浩緲。十九世紀初,英國詩人華茲華斯 (William Wordsworth)住在這裏。華茲華斯年少時嚮往法國大革命,鼓舞於一個新時代的降臨,一度對歐洲嚮往不已。後來見到大革命淪為恐怖專政,殺人如麻, 大為失望,隱居在湖區,後來又遇上「經濟發展」,火車和鐵路開進來,又深感悲憤。有一天,華茲華斯在湖邊散步,忽然看見湖畔有一叢金艷的水仙花。花姿幽 麗,花氣侵人,與瀲灔的湖水並為一片美境。華茲華斯寫下一首著名的英文詩《我漫步如孤雲》,詩是這樣的:

「我獨自漫遊,像孤雲,高高飄過谷谿,小山,驀然我看見一大羣,一簇金閃閃的水仙;在湖畔,在綠蔭樹底,在微風中舞動搖曳。連綿不斷有如星辰,在銀河上明 滅閃光,它們沿着一灣水濱,展開無窮盡的一行;我一瞥看見千萬朵,搖着花冠舞姿婆娑。它們身邊浪花舞動;它們卻比明波得意;在這歡樂的伴侶中,詩人怎禁得 住心喜;我望了又望,想不到,這景象賜給我多少;因為我每獨臥榻上,心情空虛或悒鬱時,它們便在心眼閃亮,孤寂中好一份福氣;我心即時充滿歡愉,隨伴水仙 一齊起舞。」這首詩的譯者,當然不是我,是一位叫施穎洲的菲律賓華僑。我在湖區的時候,想起華茲華斯的這篇名作,心底又浮起無名氏的那首《水調歌頭》。英 國詩人比南宋的那一位顯然樂觀得多,因為湖畔的金黃水仙,昇華了他的嗔癡之念,以心觀湖,開天眼而賞花,一腔憂愁,一瞬間化為無窮的歡欣。背誦詩詞,是不 是「out」了一點,我希望不是,希望閣下不會覺得沉悶,今天畢竟是父親節。於自然保持三分敬畏,跟所謂「環境保育」是不一樣的,因為在敬畏之外,還有對 天公造物的欣賞和歡呼。華茲華斯因湖水生憂,卻因湖畔的水仙得救;太湖的這位無名氏,運氣不太好,漁舟唱晚,沒有令他悟道。

「我獨自漫遊像孤雲」(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是很令人羨慕的境界,其實並不清高,如果你嫌深奧,我推介香港歌手許冠傑的一首名曲:「我像一片雲,隨風飄遠飄近。南北西東,留低腳印,不 知傷了幾遍心。我像一片雲,誰知飄到你身邊。誰知不應,留低愛印,無奈已經情難自禁。今天我倆是愛人,明天請不要多問,片刻似是永恒,只要愛得夠深……」 流行曲的歌詞,許多人覺得難與文學經典相比,但三首作品,三般菜餚,像鰣魚、牛排,還有奶油多,其實各有各的可口,一樣逗人喜歡。許冠傑的《我是一片 雲》,以前每次聽來,我總以為像 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細賞下來卻又不是。但有甚麼要緊呢?許冠傑的作品是香港人的心聲,這首歌不管俗不俗,但唱的是香港人八十年代的心境:暢快、無憂、年輕。太湖 沉淪了,英國的湖區雖然遙遠,其實一點也不,也是地球村的一處勝境。天氣很酷熱,偶爾還有雷暴,雖然身為香港人,我們居住的這個小小的地方,連「賽西湖」 也填平了,但盼能守住我們共同珍愛的一線晴朗的港海,還有一縷希望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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