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花老闆的錢抽鴉片

不要花老闆的錢抽鴉片 (陶傑) Aug. 23, 2007

張 愛 玲 短 篇 小 說 《 色 ? 戒 》 由 李 安 搬 上 銀 幕 。 這 幾 天 鉅 片 的 預 告 片 頭 網 上 流 傳 ， 幾 款 彩 色 海 報 也 市 面 公 開 。 張 愛 玲 這 篇 神 秘 作 品 在 李 安 手 裡 會 不 會 失 色 ， 成 為 全 球 一 小 撮 華 人 品 味 分 子 的 沙 龍 高 檔 話 題 。
因 為 張 愛 玲 的 小 說 ， 根 本 不 適 合 改 編 電 影 搬 上 銀 幕 。 第 一 、 張 愛 玲 小 說 情 節 的 節 奏 甚 慢 ， 許 多 短 篇 包 括 名 噪 一 時 的 《 傾 城 之 戀 》 只 有 四 、 五 場 。 小 說 的 戲 劇 趣 味 不 在 人 物 性 格 和 情 節 之 中 ， 而 在 精 雕 細 琢 的 人 景 描 寫 。 《 色 ? 戒 》 開 頭 就 是 一 個 遙 鏡 ， 講 麻 雀 桌 上 燈 光 之 烈 白 ， 然 後 鏡 頭 一 轉 ， 凝 聚 在 場 景 中 女 角 的 表 情 打 扮 ：

「 臉 上 淡 妝 ， 只 有 兩 片 精 工 雕 琢 的 薄 嘴 唇 塗 得 亮 汪 汪 的 ， 嬌 紅 欲 滴 。 雲 鬢 蓬 鬆 往 上 掃 ， 後 髮 齊 肩 ， 光 着 手 臂 ， 電 藍 水 漬 紋 緞 齊 膝 旗 袍 ， 小 圓 角 衣 領 只 半 寸 高 ， 像 洋 服 一 樣 。 領 口 一 隻 別 針 ， 與 碎 鑽 鑲 藍 寶 石 的 『 鈕 釦 』 耳 環 成 套 。 」
問 題 就 在 這 裡 ： 花 上 五 、 六 百 字 寫 衣 飾 和 化 妝 ， 在 銀 幕 上 鏡 頭 一 擺 要 搖 上 三 、 四 分 鐘 ， 只 有 拍 成 王 家 卫 那 樣 的 視 像 效 果 ， 犧 牲 了 情 節 動 作 的 叙 述 。 這 種 片 子 拍 出 來 似 乎 屬 於 「 情 調 派 」 （ Mood-Piece ） ， 屬 於 歐 洲 安 東 尼 奧 尼 、 費 里 尼 一 類 把 電 影 當 做 油 畫 或 抽 象 畫 來 玩 的 藝 術 小 品 ， 而 不 是 美 國 荷 李 活 風 格 的 「 行 動 派 」 。
現 代 社 會 電 影 節 奏 加 快 了 許 多 。 據 統 計 六 十 年 代 的 電 影 ， 一 分 鐘 平 均 只 兩 、 三 個 鏡 頭 ， 到 了 二 十 一 世 紀 ， 鏡 頭 剪 得 更 碎 ， 一 分 鐘 可 多 達 六 、 七 個 了 。 因 為 觀 眾 注 意 力 不 集 中 ， 也 就 是 Attention Span 短 ， 下 一 代 青 少 年 玩 電 腦 遊 戲 沉 迷 ， 更 沒 有 耐 性 看 長 鏡 頭 。
但 拍 張 愛 玲 的 短 小 說 如 《 色 ? 戒 》 ， 卻 必 有 許 多 長 鏡 頭 大 特 寫 。 東 拍 一 下 這 個 女 人 打 麻 雀 時 一 對 玉 手 上 的 鑽 戒 ， 西 接 到 另 一 個 官 太 太 穿 的 篷 衣 領 和 那 根 金 鏈 條 。 玩 着 玩 着 ， 導 演 就 很 容 易 像 吸 鴉 片 一 樣 ， 要 觀 眾 掏 腰 包 進 戲 院 看 他 個 人 俯 仰 天 地 、 吞 吐 古 今 的 一 片 色 迷 五 彩 的 煙 霞 。 如 果 把 《 色 ? 戒 》 拍 得 成 功 ， 能 在 歐 美 賣 座 ， 那 麼 就 是 真 正 的 大 師 了 。 如 果 能 在 歐 洲 興 起 一 片 四 十 年 代 汪 偽 時 期 的 文 化 熱 潮 ， 讓 倫 敦 和 巴 黎 的 鬼 妹 都 穿 上 像 易 太 太 和 王 佳 芝 那 樣 的 長 衫 和 旗 袍 ， 令 紐 約 曼 哈 頓 和 倫 敦 五 月 花 的 上 流 鬼 婆 都 迷 上 了 中 國 麻 雀 ， 打 的 時 候 都 學 着 張 愛 玲 的 描 寫 ： 「 白 桌 布 縛 在 桌 腿 上 」 ， 李 安 就 真 正 為 中 華 文 化 播 揚 四 海 ， 吐 氣 揚 眉 了 。
因 為 張 愛 玲 小 說 和 白 先 勇 作 品 一 樣 ， 改 編 電 影 困 難 重 重 。 文 字 的 描 寫 當 年 不 是 為 拍 電 影 而 創 作 的 。 兩 位 大 師 都 師 承 《 紅 樓 夢 》 。 《 紅 樓 夢 》 的 成 就 也 在 樓 簷 庭 瓦 、 鐘 鳴 鼎 食 的 排 場 細 節 裡 。 就 像 《 紅 樓 夢 》 第 十 八 回 講 元 春 回 賈 府 省 親 ， 賈 政 和 一 眾 家 人 帶 領 奴 僕 家 丁 出 門 迎 接 元 春 的 一 眾 太 監 ， 陣 容 鼎 盛 ， 黑 壓 壓 的 一 片 ， 曹 雪 芹 用 上 千 字 來 描 寫 一 個 大 場 面 ：

「 忽 見 兩 個 太 監 騎 馬 緩 緩 而 來 ， 至 西 街 門 下 了 馬 ， 將 馬 趕 出 幃 幄 之 外 ， 便 面 西 站 立 。 半 日 ， 又 是 一 對 ， 亦 是 如 此 。 少 時 便 來 了 十 來 對 ， 方 聞 隱 隱 鼓 樂 之 聲 。 一 對 對 鳳 翣 龍 旌 ， 雉 羽 宮 扇 ； 又 有 銷 金 提 爐 ， 焚 着 御 香 。 然 後 一 把 曲 柄 七 鳳 金 黃 傘 過 來 ， 便 是 冠 袍 帶 履 。 又 有 執 事 太 監 捧 着 香 巾 、 繡 帕 、 漱 盂 、 拂 塵 等 物 。 一 隊 隊 過 完 ， 後 面 方 是 八 個 太 監 ， 抬 着 一 頂 金 頂 鵝 黃 繡 鳳 鑾 輿 ， 緩 緩 行 來 。 賈 母 連 忙 跪 下 。 」
曹 雪 芹 和 張 愛 玲 一 樣 ， 擅 把 文 字 寫 得 有 鏡 頭 視 覺 的 萬 鈞 迫 力 。 有 才 華 的 導 演 ， 莫 不 蠢 蠢 欲 動 ， 想 把 如 此 優 美 的 文 字 演 繹 為 視 覺 。 但 這 樣 的 場 面 要 老 闆 花 錢 如 流 水 、 幾 百 個 臨 記 、 幾 百 套 華 衣 ， 還 有 布 景 和 美 工 ， 今 天 的 中 國 不 擁 有 此 等 綜 合 國 力 ， 試 問 如 何 把 氣 勢 拍 出 來 ？
文 學 作 品 改 編 電 影 ， 中 國 四 大 古 典 名 著 俱 不 適 合 。 除 了 《 紅 樓 》 ， 《 三 國 演 義 》 的 場 面 太 大 ， 只 拍 一 場 火 燒 赤 壁 ， 閉 上 眼 睛 就 會 為 老 闆 的 腰 包 冒 汗 ： 火 燒 連 環 船 時 在 夜 間 ， 長 江 一 片 迷 濛 ， 幾 十 艘 船 用 鐵 鏈 鎖 牢 ， 江 河 兩 岸 各 有 曹 劉 水 寨 ， 駐 紮 千 萬 兵 勇 。 不 要 說 要 花 千 萬 美 元 搭 出 來 ， 一 條 長 河 拍 一 個 Wide Shot 遠 景 ， 光 打 燈 就 要 明 暗 遠 近 的 上 百 幾 組 人 員 。 因 此 吳 宇 森 的 大 手 筆 也 令 人 萬 分 期 待 。
《 西 遊 記 》 的 孫 悟 空 和 豬 八 戒 扮 相 「 騎 呢 」 ， 根 本 不 討 好 。 《 水 滸 傳 》 人 物 是 夠 精 彩 了 ， 但 小 說 結 構 一 場 接 一 景 ， 只 能 拍 電 視 長 篇 劇 ， 電 影 不 能 由 洪 太 尉 誤 走 妖 魔 開 始 ， 拍 到 一 百 零 八 名 好 漢 聚 義 忠 義 堂 。 一 幅 《 清 明 上 河 圖 》 已 經 把 人 看 得 老 眼 昏 花 ， 《 水 滸 傳 》 要 濃 縮 成 三 小 時 ， 即 使 叫 荷 李 活 重 炮 手 烈 尼 史 葛 （ Ridley Scott ） 之 流 ， 也 無 力 補 蒼 天 。

中 國 四 大 名 著 都 不 宜 拍 電 影 ， 無 疑 對 中 國 文 化 的 宣 播 是 一 個 壞 消 息 。 相 反 荷 馬 的 兩 卷 史 詩 卻 可 以 濃 縮 成 電 影 。 《 木 馬 屠 城 記 》 和 《 奧 德 塞 》 ， 改 編 過 許 多 次 都 相 當 成 功 。 至 於 金 庸 的 武 俠 小 說 反 而 最 爽 快 。 金 庸 是 電 影 人 出 身 ， 寫 小 說 的 時 候 高 瞻 遠 矚 ， 也 許 早 就 想 到 將 來 拍 戲 。 編 導 千 萬 不 要 以 為 比 金 庸 聰 明 ， 斷 章 取 義 把 金 庸 的 小 說 拍 成 像 安 東 尼 奧 尼 一 樣 雲 天 霧 地 的 朦 朧 感 。 恭 捧 着 一 卷 《 射 鵰 英 雄 傳 》 ， 編 劇 一 板 一 眼 ， 照 抄 原 著 的 對 白 就 是 ， 最 怕 許 多 不 知 天 高 地 厚 之 徒 ， 硬 要 「 改 編 」 ， 不 三 不 四 ， 不 人 不 鬼 ， 叫 人 笑 話 。
英 國 許 多 小 說 像 福 爾 摩 斯 和 克 里 絲 蒂 系 列 ， 反 而 就 真 得 心 應 手 。 像 《 尼 羅 河 謀 殺 案 》 ， 只 要 忠 於 原 著 ， 也 是 照 抄 對 白 ， 導 演 的 唯 一 加 工 就 是 讓 服 裝 設 計 師 放 手 天 馬 行 空 ， 做 出 十 幾 套 令 人 目 眩 的 華 服 就 夠 了 。 狄 更 斯 的 小 說 也 能 改 編 電 影 ， 但 戲 中 情 節 講 十 九 世 紀 工 業 時 代 的 英 國 ， 略 嫌 沉 重 而 過 時 了 。 波 蘭 斯 基 最 新 作 品 《 苦 海 孤 雛 》 一 板 一 眼 的 照 着 拍 ， 成 績 平 平 無 奇 。 《 雙 城 記 》 四 十 年 代 改 編 過 一 次 ， 由 朗 奴 高 文 主 演 ， 把 片 中 窮 律 師 主 角 特 登 （ Sidney Carlton ） 的 自 憐 憂 傷 的 氣 質 演 活 了 ， 真 有 幾 分 梁 朝 偉 的 憔 悴 。
李 安 拍 《 色 ? 戒 》 不 但 要 了 梁 朝 偉 的 命 ， 自 己 也 脫 了 一 層 皮 。 拍 成 之 後 導 演 說 希 望 把 作 品 獻 給 張 愛 玲 ， 讓 她 老 人 家 能 看 看 、 評 一 評 分 ， 但 知 音 隔 代 ， 人 天 契 闊 ， 這 是 改 編 名 作 的 傷 心 處 ： 導 演 再 得 經 典 的 真 傳 ， 也 像 站 在 奈 何 橋 頭 ， 在 一 片 迷 霧 中 向 時 間 另 一 端 的 先 輩 揮 手 ， 問 一 句 ： 咦 ， 你 也 在 這 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