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山下的國際盛筵

Jan 24, 2008

沙 頭 角 人 丘 德 威 以 四 億 七 千 萬 ， 高 價 出 售 倫 敦 的 著 名 華 人 食 肆 「 客 家 山 」 系 列 ， 哄 動 香 港 。
「 客 家 山 」 菜 式 一 般 ， 值 錢 的 地 方 全 在 氣 氛 和 設 計 。 但 即 使 菜 式 ， 「 客 家 山 」 也 不 是 純 粹 的 唐 餐 館 ， 在 菜 牌 中 加 入 了 許 多 日 本 菜 和 東 南 亞 口 味 。 老 闆 是 年 輕 人 ， 懂 得 地 球 口 味 一 體 化 的 大 趨 勢 ， 因 此 衝 出 了 唐 人 街 ， 大 膽 把 本 錢 花 在 餐 館 的 裝 修 上 。 這 些 動 作 對 經 營 任 何 跨 國 企 業 的 人 來 說 ， 都 只 是 基 本 常 識 ， 但 對 於 唐 人 餐 館 卻 屬 石 破 天 驚 。 人 人 都 讚 嘆 丘 先 生 的 成 功 之 時 ， 有 沒 有 想 過 ： 華 人 菜 館 全 球 成 千 上 萬 ， 為 什 麼 只 有 丘 德 威 一 人 ？

答 案 是 海 外 唐 人 餐 館 的 自 閉 和 保 守 。 還 記 得 倫 敦 的 「 旺 記 」 嗎 ？ 一 九 七 七 年 旺 記 的 雲 吞 麵 每 碗 五 十 便 士 ， 是 唐 人 街 最 便 宜 的 價 格 。 但 旺 記 裝 修 簡 陋 ， 卻 是 全 歐 洲 最 「 文 明 」 的 華 人 餐 館 。
旺 記 的 大 名 遠 至 北 歐 的 丹 麥 和 挪 威 。 歐 洲 的 飲 食 指 南 ， 推 崇 旺 記 就 像 推 崇 香 港 的 鏞 記 一 樣 熱 烈 。 但 旺 記 的 「 口 碑 」 不 一 樣 ： 旺 記 的 伙 記 以 兇 惡 聞 名 ， 不 論 人 鬼 膚 色 ， 顧 客 一 進 門 ， 先 接 受 伙 記 一 輪 斥 喝 。 顧 客 切 不 可 看 見 一 張 空 桌 子 就 過 去 坐 ， 幾 名 大 漢 侍 應 不 留 情 面 ， 一 開 口 就 是 英 語 三 字 經 。
旺 記 侍 應 的 口 頭 禪 叫 做 「 Upstair 」 — — 樓 下 的 一 層 通 常 坐 滿 ， 伙 記 把 人 踢 上 二 樓 。 廣 東 人 講 英 文 ， 半 對 半 錯 ， Upstair 沒 有 一 個 s 字 。 這 種 軍 官 式 的 指 令 ， 反 而 令 歐 美 遊 客 覺 得 十 分 好 玩 。 在 全 世 界 ， 見 到 的 華 人 都 是 沉 默 寡 言 ， 深 不 可 測 ， 難 得 進 一 家 唐 餐 館 ， 侍 應 以 希 特 拉 的 暴 政 ， 指 令 客 人 每 一 步 動 作 ， 洋 人 以 犯 賤 SM 為 樂 ， 因 此 旺 記 反 而 在 幾 年 間 竄 紅 歐 美 ， 成 為 西 方 第 一 食 肆 。
其 實 旺 記 的 侍 應 並 非 兇 惡 無 禮 ， 只 不 過 是 廣 東 人 招 呼 樓 面 的 特 色 。 廣 東 人 天 生 嗓 門 大 ， 就 像 孫 大 炮 一 樣 ， 說 話 直 來 直 去 。 旺 記 的 伙 記 並 非 天 生 都 是 顧 客 仇 人 ， 但 以 傳 統 廣 州 茶 樓 的 招 呼 方 式 ， 形 成 很 有 趣 的 「 文 化 隔 閡 」 。

旺 記 的 小 菜 水 準 一 般 ， 只 有 乾 炒 牛 河 和 肉 絲 炒 麵 甚 佳 ， 但 仍 略 嫌 太 油 。 然 而 在 那 個 時 候 ， 就 像 英 文 俗 語 說 的 ： 「 乞 丐 沒 有 選 擇 權 」 （ Beggars are no choosers ） 。 對 於 香 港 的 留 學 生 ， 旺 記 的 一 碗 雲 吞 麵 ， 勝 過 鵝 肝 和 魚 子 醬 了 。
旺 記 的 老 闆 姓 盧 ， 發 了 大 財 。 聽 說 他 沒 有 子 女 ， 把 餐 館 的 股 份 讓 給 了 伙 記 ， 以 讚 賞 他 們 的 民 族 尊 嚴 。 盧 先 生 於 幾 年 前 心 臟 病 發 ， 旺 記 還 一 直 辦 下 去 ， 但 今 日 館 譽 已 嫌 失 色 。
為 什 麼 ？ 因 為 九 十 年 代 之 後 的 一 批 大 陸 華 人 擾 亂 了 唐 餐 館 的 生 態 。 在 英 國 和 歐 洲 各 地 ， 只 要 看 見 餐 館 招 牌 和 菜 譜 是 簡 體 字 的 ， 就 知 道 是 大 陸 華 人 的 店 鋪 。
許 多 大 陸 人 在 英 國 搶 灘 ， 為 了 生 存 ， 搶 先 推 出 中 國 菜 自 助 餐 。 在 格 拉 斯 哥 和 曼 徹 斯 特 的 市 中 心 ， 許 多 唐 餐 館 用 很 大 的 告 示 牌 標 明 六 鎊 九 十 九 「 任 食 」 。 經 營 成 本 便 宜 ， 材 料 在 屠 場 撿 拾 最 便 宜 的 貨 色 。 外 國 的 自 助 餐 並 非 主 流 ， 中 國 菜 搶 先 做 起 來 ， 自 是 引 起 一 番 哄 動 。 但 這 些 唐 人 菜 館 都 是 打 游 擊 式 的 經 營 。 一 年 期 滿 ， 老 闆 撇 下 電 費 單 、 水 費 單 、 幾 個 月 的 租 金 ， 還 有 該 付 的 稅 項 ， 忽 然 捲 包 袱 跑 了 。 許 多 伙 記 中 午 十 二 點 鐘 巴 巴 的 來 上 班 ， 才 看 見 餐 館 上 了 封 條 ， 執 達 吏 把 守 大 門 ， 兩 個 月 的 薪 金 付 諸 流 水 ， 個 個 詛 咒 他 們 這 位 「 同 胞 」 老 闆 的 娘 親 。

哈 哈 ， 這 就 叫 做 「 血 濃 於 水 」 了 。 這 些 唐 餐 館 的 老 闆 是 大 陸 黑 市 移 民 ， 取 道 西 伯 利 亞 、 莫 斯 科 、 東 歐 、 長 征 抵 此 ， 為 了 狠 狠 刮 一 筆 ， 成 為 「 第 一 桶 金 」 ， 表 現 了 民 族 的 優 秀 本 能 。 唐 人 餐 館 的 「 聲 譽 」 就 是 被 這 群 難 民 敗 掉 的 。
英 國 和 歐 洲 的 中 國 菜 館 自 六 十 年 代 開 始 ， 是 香 港 新 界 人 的 天 下 。 在 大 陸 移 民 充 滿 毛 澤 東 井 崗 山 風 格 的 掠 奪 之 下 ， 香 港 人 在 外 國 經 營 中 國 菜 館 ， 由 於 有 殖 民 地 的 教 養 ， 畢 竟 奉 公 守 法 ， 早 就 劣 幣 驅 逐 良 幣 ， 被 大 陸 人 逼 得 上 梁 山 了 。 大 陸 華 人 巧 取 豪 奪 ， 以 瞞 稅 和 不 交 水 費 名 聞 西 方 ， 稅 局 對 所 有 華 人 餐 館 另 眼 相 看 ， 一 律 嚴 打 ， 導 致 奉 公 守 法 的 前 新 界 餐 館 東 主 也 成 為 警 方 三 天 一 拍 門 、 五 天 一 抽 查 的 犧 牲 品 。 除 了 搥 胸 頓 足 、 執 包 袱 回 中 國 ， 一 點 辦 法 也 沒 有 。
今 天 在 歐 美 做 華 人 餐 館 ， 沒 有 得 做 的 。 大 陸 移 民 無 孔 不 入 ， 鑽 進 了 所 有 孔 洞 ， 就 像 泰 晤 士 河 底 的 中 國 泥 蟹 一 樣 ， 抓 鬆 了 河 床 ， 破 壞 生 態 。
丘 德 威 的 「 客 家 山 」 在 如 此 險 惡 的 形 勢 下 ， 偏 殺 出 一 條 血 路 ， 很 了 不 起 ， 「 非 唐 人 街 化 」 甚 至 經 營 中 國 餐 館 「 非 中 國 化 」 是 唯 一 的 選 擇 。

走 進 「 客 家 山 」 ， 先 看 見 昂 藏 六 呎 的 幾 個 意 大 利 模 特 兒 身 形 的 俊 男 ， 爭 着 上 來 接 大 衣 ， 再 由 幾 個 穿 吊 帶 黑 晚 禮 服 的 美 女 接 過 來 掛 在 衣 帽 間 。 只 有 菜 館 的 經 理 是 精 通 英 語 的 馬 來 華 人 ， 全 部 侍 應 都 是 歐 洲 和 英 國 的 小 伙 子 。 他 們 工 作 勤 快 ， 客 人 一 坐 下 ， 像 唸 口 簧 一 樣 ， 由 鐵 觀 音 、 龍 井 、 普 洱 到 烏 龍 茶 以 準 確 的 廣 東 發 音 說 幾 十 種 茶 名 ， 任 君 選 擇 ， 這 一 點 先 聲 奪 人 ， 就 像 看 一 齣 戲 ， 頭 五 分 鐘 的 場 面 令 人 耳 目 一 新 ， 這 就 是 「 客 家 山 」 的 取 勝 之 道 了 。
由 於 出 色 的 中 國 菜 館 實 在 太 少 ， 只 有 一 家 稍 懂 得 出 位 ， 自 然 成 為 上 流 社 會 和 中 產 知 識 分 子 注 意 的 目 標 。 「 客 家 山 」 跟 其 他 中 國 菜 館 完 全 不 同 ， 包 括 一 副 招 牌 ， 字 體 很 小 ， 釘 在 大 門 旁 邊 。 大 招 牌 是 中 國 企 業 的 通 病 ： 遠 如 一 家 北 京 大 學 ， 招 牌 寫 得 五 哩 路 外 還 看 得 見 。 在 西 方 ， 店 鋪 的 名 氣 愈 大 ， 招 牌 愈 小 ， 像 牛 津 大 學 的 耶 穌 學 院 ， 在 橫 街 窄 巷 之 間 ， 不 拿 一 張 地 圖 ， 還 當 真 一 輩 子 找 不 到 。
「 客 家 山 」 完 全 採 用 西 方 的 文 化 風 格 經 營 ， 老 闆 精 通 市 場 心 理 學 ， 一 家 餐 館 作 價 近 五 億 ， 每 一 元 錢 都 是 值 得 的 。
二 十 一 世 紀 中 國 人 心 理 不 平 衡 ， 在 外 面 旅 遊 ， 喧 嘩 吐 痰 ， 自 卑 感 重 ， 一 受 到 批 評 就 說 是 「 種 族 歧 視 」 。 丘 德 威 的 名 牌 系 列 沒 有 這 等 包 袱 ， 像 李 安 的 電 影 一 樣 ， 這 種 華 人 的 創 意 精 品 實 在 太 少 了 。 賣 給 中 東 佬 ， 作 價 還 可 以 高 一 些 ， 因 為 阿 拉 伯 人 捨 得 花 錢 ， 會 把 「 客 家 山 」 更 推 上 一 級 的 。
丘 先 生 的 下 一 個 計 劃 是 把 唐 人 街 餐 館 經 營 成 跨 國 企 業 。 這 一 點 ， 老 實 說 就 很 難 令 人 樂 觀 了 。 國 際 食 品 企 業 ， 除 了 一 套 嚴 謹 的 行 政 管 理 ， 牌 照 分 銷 手 冊 的 細 節 要 求 也 極 為 科 學 。
但 有 什 麼 要 緊 呢 ？ 這 位 沙 頭 角 香 港 人 已 經 創 造 了 一 個 奇 蹟 ， 下 一 個 勝 利 ， 有 往 績 可 尋 ， 我 會 賭 他 再 贏 一 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