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凱歌幾回聞

Feb 28, 2008

世 界 男 高 音 杜 鳴 高 （ Plcido Domingo ） 來 香 港 開 演 唱 會 。 自 從 帕 伐 洛 蒂 逝 世 ， 就 像 達 芬 奇 故 去 、 意 大 利 的 文 藝 復 興 ， 只 剩 一 個 米 高 朗 哲 羅 。 杜 鳴 高 是 獨 撐 大 局 的 世 界 之 音 了 。
帕 伐 洛 蒂 和 杜 鳴 高 ， 一 個 是 意 大 利 人 ， 一 個 是 西 班 牙 人 。 這 兩 個 國 家 水 土 文 化 影 響 了 歌 手 的 氣 質 。 意 大 利 人 自 由 奔 放 ， 帕 伐 洛 蒂 喜 好 飲 食 ， 吃 成 一 個 超 級 大 胖 子 的 身 形 ， 而 且 私 生 活 多 姿 多 采 ， 喜 歡 搞 女 人 。 帕 伐 洛 蒂 的 浪 漫 ， 令 他 的 歌 聲 像 浸 釀 了 一 層 豬 油 ， 圓 潤 之 中 味 道 甘 香 。 豬 油 是 美 食 的 秘 密 武 器 ， 像 酥 皮 蛋 撻 、 油 拌 麵 ， 甚 至 近 年 蔡 瀾 提 倡 的 豬 油 撈 飯 ， 雖 然 引 起 超 高 膽 固 醇 ， 但 就 是 美 味 可 口 。

杜 鳴 高 是 西 班 牙 人 ， 同 屬 拉 丁 語 系 ， 西 班 牙 受 獨 裁 者 佛 朗 哥 統 治 長 達 半 世 紀 ， 國 內 實 行 政 治 高 壓 。 現 代 西 班 牙 培 養 出 來 的 藝 術 家 ， 只 有 導 演 艾 慕 杜 華 最 敢 顛 覆 而 反 斗 ， 把 同 性 戀 、 性 虐 待 、 亂 倫 、 獸 交 ， 像 盆 菜 一 樣 ， 丟 進 他 的 前 衞 電 影 系 列 。
杜 鳴 高 與 艾 慕 杜 華 不 同 ， 他 是 訓 練 嚴 謹 、 紀 律 有 素 的 精 緻 派 ， 與 帕 伐 洛 蒂 的 意 大 利 浪 漫 腔 ， 杜 鳴 高 的 歌 聲 多 了 一 分 沉 潛 和 內 斂 ， 盡 現 西 班 牙 風 格 。
這 就 是 水 土 一 方 、 人 才 各 異 的 道 理 了 。 就 像 上 海 人 和 廣 東 佬 ， 出 身 環 境 不 同 ， 性 格 也 不 一 樣 的 。 杜 鳴 高 的 才 能 ， 除 了 唱 歌 劇 ， 而 且 歌 唱 的 技 藝 出 神 入 聖 ， 還 是 樂 團 的 行 政 管 理 人 。 他 唱 過 蝴 蝶 夫 人 、 奧 賽 羅 ， 還 有 華 格 納 的 德 國 作 品 。
杜 鳴 高 的 音 色 像 油 畫 家 的 調 色 板 ， 在 黑 白 之 間 陰 開 奇 幻 ， 聲 亂 情 迷 。 他 唱 奧 賽 羅 的 主 角 ， 當 年 英 國 影 帝 羅 蘭 士 奧 利 花 看 了 大 為 傾 倒 。 羅 蘭 士 奧 利 花 目 空 一 切 ， 從 荷 李 活 到 歐 洲 影 壇 ， 一 個 人 也 看 不 上 眼 。 他 認 為 莎 士 比 亞 筆 下 的 黑 將 軍 奧 賽 羅 只 有 他 一 人 演 得 活 黑 人 的 神 態 和 氣 質 ， 獨 步 古 今 。 直 到 他 看 了 杜 鳴 高 的 演 出 大 讚 ： 「 這 小 子 演 得 像 我 一 樣 好 ， 而 且 他 還 會 唱 歌 。 」
男 高 唱 這 個 行 業 是 很 要 命 的 。 在 台 上 一 站 ， 高 歌 震 院 ， 比 一 天 趕 三 組 戲 的 大 明 星 更 苦 。 因 為 拍 戲 還 有 NG ， 但 上 台 唱 歌 劇 ， 無 論 是 華 格 納 還 是 普 切 尼 ， 一 齣 歌 劇 連 中 場 休 息 ， 起 碼 三 小 時 半 ， 沒 有 NG ， 不 得 欺 場 。 男 主 音 的 一 副 歌 喉 ， 像 一 座 房 子 的 樑 柱 ， 由 頭 撐 到 尾 ， 沒 有 一 份 個 人 的 陽 剛 精 力 ， 不 可 能 把 一 副 美 嗓 建 成 一 座 跨 國 的 音 樂 帝 國 。

還 要 穿 十 多 磅 重 的 古 裝 戲 服 ， 頭 戴 首 飾 ， 手 拿 佩 劍 。 如 果 你 在 後 台 化 妝 室 見 過 一 位 歌 劇 的 男 高 音 如 何 化 妝 等 待 出 場 ， 你 會 為 他 覺 得 勞 累 。 還 有 從 紐 約 飛 倫 敦 ， 一 下 機 就 要 上 台 ， 天 旋 地 轉 的 時 差 ， 錯 亂 的 胃 口 ， 在 劇 院 裡 的 觀 眾 ， 根 本 不 管 你 旅 途 疲 勞 ， 劇 評 家 不 懷 好 意 地 坐 在 第 五 六 排 ， 提 着 他 們 尖 酸 刻 薄 的 春 秋 之 筆 ， 等 着 看 你 在 台 上 露 出 一 道 傷 口 ， 然 後 不 客 氣 的 批 評 ， 就 像 鯊 群 一 樣 ， 撲 向 一 片 血 污 。
當 一 個 男 高 音 歌 手 ， 不 是 人 人 能 忍 受 的 生 涯 ， 世 上 只 有 三 兩 位 歌 王 ， 他 們 賺 的 是 血 汗 錢 ， 舞 台 一 落 幕 ， 自 然 要 享 樂 減 壓 。 帕 伐 洛 蒂 平 時 縱 情 聲 色 ， 狂 飲 大 吃 ， 累 壞 了 身 體 ， 得 了 個 胰 臟 癌 ， 就 是 這 個 道 理 。
但 杜 鳴 高 不 同 ， 西 班 牙 文 化 背 景 出 身 ， 他 比 同 行 多 了 一 分 自 律 。 他 永 遠 知 道 觀 眾 買 三 百 美 元 一 張 戲 票 有 所 需 求 ， 他 不 欺 場 ， 也 沒 有 帕 伐 洛 蒂 那 麼 放 縱 。
如 果 帕 伐 洛 蒂 是 紅 酒 ， 杜 鳴 高 就 是 冰 雪 釀 成 的 一 杯 精 冷 的 礦 泉 水 。 對 於 一 名 男 高 音 ， 他 的 聲 音 就 像 身 體 的 一 副 器 官 ， 像 跳 水 選 手 的 四 肢 一 樣 。 前 年 ， 他 在 倫 敦 的 歌 芬 花 園 唱 過 《 大 鼻 子 情 聖 》 的 文 豪 施 蘭 諾 （ Gyrano ） 這 種 角 色 ， 杜 鳴 高 唱 ， 不 作 第 二 人 想 ： 才 華 橫 溢 、 年 華 老 去 ， 在 自 憐 中 帶 三 分 自 嘲 ， 才 華 收 斂 得 比 較 低 調 ， 演 活 的 就 是 自 己 嘛 。
人 類 的 藝 壇 很 奇 怪 ： 當 上 帝 創 造 了 一 個 火 般 的 天 才 ， 一 定 造 就 另 一 個 屬 水 的 ， 讓 他 們 同 代 競 爭 ， 互 相 嫉 妒 。 莫 扎 特 和 貝 多 芬 不 在 話 下 ， 中 國 的 唐 代 也 有 李 白 和 杜 甫 。 一 般 是 一 個 豪 獷 奔 放 ， 一 個 收 斂 含 蓄 。 上 天 讓 兩 人 同 處 世 上 ， 惺 惺 相 惜 ， 他 們 的 才 華 陰 陽 互 補 ， 一 個 像 太 陽 ， 一 個 像 月 亮 ， 讓 當 世 觀 眾 目 不 暇 給 。 他 們 是 天 生 冰 炭 涼 熱 的 陰 陽 對 ， 上 帝 讓 我 們 看 見 自 然 神 工 的 太 極 之 道 。 既 生 瑜 ， 也 生 亮 ， 這 個 世 界 有 藍 天 白 雲 的 欣 喜 ， 也 有 新 月 星 辰 的 悲 涼 。

杜 鳴 高 的 入 世 ， 比 帕 大 胖 子 更 商 業 ， 他 不 介 意 為 勞 力 士 金 錶 做 廣 告 代 言 人 。 他 曾 任 華 盛 頓 和 洛 杉 磯 歌 劇 院 的 總 監 ， 為 樂 團 張 羅 財 政 ， 把 赤 字 的 賬 本 化 虧 為 盈 。 他 竟 與 美 國 的 古 巴 裔 江 湖 大 亨 維 勒 （ Alberto Vilar ） 是 結 拜 兄 弟 。 維 勒 喜 歡 拿 一 根 雪 茄 縱 橫 紐 約 華 爾 街 ， 戴 一 副 黑 眼 鏡 ， 卻 又 熱 愛 音 樂 、 戲 劇 ， 不 是 附 庸 風 雅 ， 而 是 真 的 愛 才 ， 他 性 好 向 美 國 的 古 典 音 樂 演 藝 界 捐 錢 ， 對 於 扶 掖 後 進 不 遺 餘 力 。
維 勒 本 來 答 應 捐 給 杜 鳴 高 的 樂 團 二 百 萬 美 元 ， 沒 想 到 半 途 被 美 國 政 府 控 告 詐 騙 罪 。 官 司 纏 身 ， 捐 款 通 通 成 為 泡 影 ， 杜 鳴 高 一 咬 牙 ， 從 自 己 的 腰 包 掏 出 二 百 萬 美 元 ， 為 老 友 實 踐 承 諾 ， 而 且 照 樣 使 用 維 勒 的 名 字 ， 讓 他 做 慈 善 家 。
當 歐 美 的 樂 壇 開 始 對 維 勒 敬 而 遠 之 ， 世 態 炎 涼 ， 杜 鳴 高 卻 對 老 友 不 離 不 棄 。 這 一 份 江 湖 義 氣 的 修 養 功 力 ， 以 杜 鳴 高 今 日 的 身 份 ， 當 真 世 上 少 有 。
也 只 有 拉 丁 民 族 有 這 樣 的 熱 血 激 情 。 為 什 麼 歌 王 都 是 地 中 海 族 裔 ？ 除 了 他 們 嗓 門 天 生 高 亮 ， 還 有 激 情 的 DNA ， 為 人 性 格 太 過 冷 峻 ， 像 英 國 人 和 德 國 人 ， 可 以 當 法 官 ， 唱 男 高 音 ， 最 好 不 要 入 行 ， 因 為 唱 不 過 拉 丁 佬 。
聽 帕 伐 洛 蒂 ， 是 欣 賞 其 曲 ， 但 看 杜 鳴 高 在 台 上 表 演 ， 閉 上 眼 睛 ， 還 可 以 在 音 樂 中 盡 見 其 人 。 世 上 的 藝 術 巨 匠 所 餘 無 幾 ， 杜 鳴 高 六 十 多 歲 ， 對 於 一 個 聲 樂 家 ， 這 是 晚 年 了 。 但 黃 昏 夕 陽 的 景 色 往 往 最 絢 美 。 活 在 世 紀 末 這 個 時 代 ， 公 認 人 才 凋 零 ， 但 放 眼 世 界 ， 有 幾 個 像 杜 鳴 高 這 樣 的 人 物 同 行 ， 還 是 很 踏 實 的 ， 因 為 人 生 苦 短 ， 長 陪 左 右 ， 有 天 國 黃 金 的 凱 歌 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