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河 橋 的 落 日

May 8, 2008

去 了 泰 國 許 多 次 ， 但 從 沒 到 過 桂 河 橋 。
看 大 衞 連 的 名 片 《 桂 河 橋 》 ， 不 知 看 了 幾 多 次 ， 但 此 一 歷 史 的 實 景 ， 多 年 來 仍 是 魂 牽 夢 縈 ， 心 嚮 往 之 。
大 衞 連 一 九 五 七 年 的 作 品 ， 紅 了 一 首 用 口 哨 吹 成 的 主 題 曲 ： 一 批 英 軍 戰 俘 ， 在 日 軍 威 逼 下 ， 烈 日 蒸 曬 ， 九 死 一 生 ， 硬 生 生 把 一 條 桂 河 橋 建 了 起 來 。 其 中 主 建 的 工 程 人 員 也 是 一 個 英 軍 ， 由 阿 歷 堅 尼 斯 飾 演 。 他 與 日 軍 多 方 談 判 ， 最 後 發 揮 專 業 精 神 ， 完 成 了 此 一 奇 蹟 。

但 是 最 後 收 到 盟 軍 情 報 ， 叫 他 把 大 橋 炸 毀 。 此 一 電 影 情 節 ， 與 歷 史 不 符 。 在 歷 史 上 ， 桂 河 橋 是 在 日 本 投 降 後 ， 由 盟 軍 的 飛 機 炸 掉 的 。 當 年 日 本 把 三 百 多 個 戰 俘 驅 往 鐵 橋 之 上 做 人 質 。 但 開 飛 機 的 盟 國 空 軍 ， 軍 令 如 山 ， 眼 睜 睜 的 連 人 帶 橋 炸 掉 。 三 百 多 個 戰 俘 血 肉 橫 飛 ， 把 一 條 桂 河 染 得 通 紅 。
今 天 的 桂 河 橋 ， 把 炸 斷 的 一 截 修 復 好 了 ， 橋 對 面 有 一 座 露 天 泰 國 餐 廳 。 吃 着 冬 蔭 功 ， 叫 一 碟 泰 式 沙 律 ， 桂 河 水 波 光 粼 粼 ， 六 十 年 前 的 慘 劇 ， 像 什 麼 也 沒 有 發 生 過 。 遊 人 可 以 徒 步 在 橋 上 行 走 。 枕 木 之 間 並 無 遮 欄 ， 行 差 踏 錯 ， 就 會 掉 入 河 中 。 但 泰 國 政 府 不 像 香 港 ， 不 會 東 加 一 道 鐵 欄 ， 西 加 一 道 繩 圈 ， 叫 乘 客 不 准 這 樣 ， 不 許 那 樣 。 小 火 車 遠 遠 駛 至 ， 車 道 員 一 舉 紅 旗 ， 遊 客 在 桂 河 橋 自 動 自 覺 鳥 獸 散 ， 就 像 走 難 一 般 。 此 一 險 象 ， 每 天 上 演 十 多 次 ， 從 未 聞 有 人 斃 於 車 輪 之 下 ， 或 掉 進 河 中 淹 死 的 。
今 天 的 桂 河 橋 ， 橋 墩 還 可 辨 盟 軍 炸 彈 的 痕 跡 。 當 中 的 橋 面 塌 了 ， 後 來 修 復 ， 橋 的 兩 端 卻 是 原 裝 貨 。 走 在 橋 上 可 以 感 受 當 年 橋 頭 的 斧 鑿 交 鳴 之 聲 。
桂 河 橋 是 泰 緬 「 死 亡 鐵 路 」 的 其 中 一 段 。 「 死 亡 鐵 路 」 全 長 四 百 五 十 多 公 里 ， 就 像 廣 九 鐵 路 ， 由 香 港 到 韶 關 的 距 離 。 桂 河 橋 只 是 粉 嶺 到 上 水 一 段 而 已 。 當 年 日 軍 下 達 命 令 ， 要 在 一 年 內 完 成 。 桂 河 橋 的 時 限 更 短 ， 只 有 十 七 天 。 英 軍 戰 俘 向 日 方 交 涉 ， 指 毫 不 現 實 ， 但 日 本 人 不 管 ， 霹 雳 啪 啪 打 幾 個 嘴 巴 ， 誰 敢 不 從 ， 刺 刀 白 進 紅 出 。

世 上 一 切 強 調 「 多 快 好 省 」 的 工 程 ， 都 是 奴 役 。 桂 河 橋 也 不 例 外 。 桂 河 橋 在 泰 國 東 北 部 的 碧 桂 府 ， 橋 下 另 有 一 座 博 物 館 。 館 內 展 示 了 當 年 築 橋 的 慘 況 ， 但 許 多 尊 泥 塑 人 像 ， 造 得 醜 陋 核 突 不 堪 ， 看 上 去 像 虎 豹 別 墅 的 壁 畫 。 不 知 何 故 ， 亞 洲 人 做 蠟 像 和 人 像 ， 一 定 庸 俗 不 堪 ， 因 為 天 生 缺 乏 人 體 生 理 解 剖 的 知 識 。 督 工 的 人 不 追 求 認 真 和 精 緻 ， 看 看 大 陸 的 各 個 「 景 點 」 ， 不 論 造 秦 始 皇 、 重 現 岳 飛 ， 泥 像 的 樣 子 千 篇 一 律 ， 人 體 不 合 比 例 ， 相 貌 詭 異 ， 色 彩 陰 森 ， 為 什 麼 蠟 像 院 言 必 倫 敦 的 杜 莎 夫 人 ？ 世 界 上 許 多 事 物 ， 真 是 學 也 學 不 來 的 。
下 午 去 桂 河 橋 ， 連 夜 開 車 直 放 芭 堤 雅 ， 其 中 四 小 時 車 程 穿 越 泰 國 荒 野 的 森 林 。 泰 西 地 區 是 所 謂 「 喀 斯 特 地 形 」 。 兩 百 萬 年 前 是 海 洋 ， 與 雲 南 的 石 林 、 桂 林 的 陽 朔 、 越 南 的 下 龍 灣 屬 於 同 一 地 質 體 系 ， 還 有 泰 國 西 南 的 布 吉 。 特 點 是 山 勢 平 地 而 起 ， 奇 峰 怪 石 參 天 成 林 。 上 天 對 地 球 這 一 方 情 有 獨 鍾 ， 冥 冥 中 像 有 一 對 巨 手 ， 在 砌 積 木 的 時 候 ， 選 擇 了 東 南 亞 半 島 這 個 地 方 ， 暗 中 一 使 勁 ， 就 堆 成 了 一 盤 與 別 不 同 的 藝 術 品 。
親 臨 桂 河 橋 ， 令 我 想 起 大 衞 連 的 電 影 。 桂 河 橋 歷 史 上 的 英 國 戰 俘 ， 是 日 本 人 的 一 群 奴 隸 。 但 大 衞 連 在 電 影 裡 ， 卻 把 英 日 兩 國 「 惜 英 雄 ， 重 英 雄 」 的 心 理 ， 描 寫 得 淋 漓 盡 致 。
片 中 主 角 阿 歷 堅 尼 斯 ， 本 來 為 了 維 持 白 人 的 優 越 感 ， 堅 持 日 內 瓦 的 戰 俘 公 約 ， 不 肯 從 命 。 但 英 軍 兄 弟 的 生 命 盡 在 日 本 軍 官 之 手 。 阿 歷 堅 尼 斯 飾 演 的 軍 官 尼 高 遜 ， 與 日 本 人 對 抗 ， 漸 漸 發 現 了 日 方 的 弱 點 ： 原 來 桂 河 橋 不 能 如 期 完 成 ， 他 的 日 本 對 手 就 要 切 腹 自 盡 。 尼 高 遜 抓 住 這 一 點 ， 與 日 本 軍 官 談 判 ： 既 然 各 有 困 難 ， 不 如 各 取 所 需 。 你 善 待 我 們 的 戰 俘 ， 我 會 讓 英 軍 替 你 完 成 使 命 。 我 們 樂 得 做 一 點 打 發 時 間 的 工 作 ， 而 你 也 可 以 避 過 切 腹 的 軍 法 處 置 。

《 桂 河 橋 》 是 一 部 很 深 奧 旳 電 影 ， 講 的 是 行 政 管 理 和 政 治 藝 術 。 在 英 國 人 眼 中 ， 沒 有 永 遠 的 敵 人 ， 何 況 當 自 己 處 於 不 利 的 一 方 。 電 影 《 桂 河 橋 》 示 範 了 政 治 和 營 商 的 「 博 弈 論 」 。 當 時 還 沒 有 這 個 名 詞 ， 大 衞 連 就 以 極 度 客 觀 和 冷 靜 的 鏡 頭 ， 超 越 了 戰 爭 的 道 德 ， 純 粹 以 一 場 遊 戲 來 看 人 生 社 會 的 對 抗 。
電 影 《 桂 河 橋 》 寫 出 了 英 國 人 的 深 層 心 理 。 英 國 人 不 像 美 國 人 一 樣 ， 事 事 都 以 道 德 和 正 義 的 化 身 自 居 。 英 國 人 進 可 攻 ， 退 可 守 ， 他 有 時 與 敵 人 妥 協 ， 並 不 出 於 軟 弱 ， 毋 寧 是 保 存 元 氣 ， 以 便 下 一 回 合 擊 倒 對 方 。 但 《 桂 河 橋 》 的 諷 刺 在 於 ： 阿 歷 堅 尼 斯 畢 竟 有 人 性 的 弱 點 ， 最 後 他 也 搞 不 清 楚 自 己 的 身 份 ， 到 底 是 戰 俘 ， 還 是 保 衞 同 僚 生 命 安 全 的 英 雄 ， 還 是 淪 為 一 群 奴 隸 的 小 主 管 。
這 種 心 理 令 我 想 起 報 業 大 王 梅 鐸 。 梅 鐸 當 初 打 入 大 陸 ， 聲 稱 「 自 由 傳 媒 可 以 顛 覆 獨 裁 」 ， 何 等 豪 氣 ， 後 來 虧 掉 了 十 億 英 鎊 ， 一 事 無 成 。 今 天 的 梅 鐸 ， 不 敢 再 得 罪 中 國 ， 反 而 自 我 審 查 。 梅 鐸 不 就 是 《 桂 河 橋 》 裡 的 阿 歷 堅 尼 斯 嗎 ？ 他 以 為 「 妥 協 」 可 以 換 來 「 雙 贏 」 ， 他 以 為 自 己 還 是 英 雄 ， 結 果 成 為 一 個 小 工 頭 ， 他 最 後 對 自 己 的 身 份 很 迷 惑 ： 我 是 英 雄 ， 還 是 其 中 一 個 奴 隸 ？
大 衞 連 真 是 了 不 起 ， 他 把 人 性 的 弱 點 看 透 了 ， 雖 然 在 《 桂 河 橋 》 電 影 中 ， 沒 有 英 雄 也 沒 有 壞 蛋 ， 正 邪 的 界 線 是 那 麼 模 糊 。 日 本 人 的 形 象 不 盡 是 一 群 殺 人 如 麻 的 魔 鬼 。 在 大 衞 連 的 潛 意 識 中 ， 是 對 於 第 二 次 世 界 大 戰 這 段 歷 史 不 熟 悉 ， 還 是 他 本 人 對 日 軍 的 「 斯 德 歌 爾 摩 症 候 群 」 ， 也 非 常 耐 人 尋 味 。
看 通 了 《 桂 河 橋 》 這 部 戲 ， 就 是 政 治 的 人 才 了 。 但 電 影 的 寓 意 太 精 細 ， 反 而 令 人 難 窺 人 性 心 理 的 奧 秘 。 《 桂 河 橋 》 五 十 年 前 在 香 港 上 映 ， 有 幾 多 人 能 真 正 看 懂 ， 我 很 懷 疑 。 即 使 今 日 再 推 出 ， 看 得 明 白 的 人 更 少 了 。
今 年 是 大 衞 連 一 百 周 年 冥 壽 。 連 這 位 大 導 演 的 名 字 ， 也 在 英 語 世 界 的 記 憶 中 漸 漸 消 退 了 。 在 泰 國 潑 水 節 的 清 夏 ， 我 來 到 桂 河 橋 ， 想 起 了 許 多 事 。 在 歷 史 中 的 英 軍 戰 俘 ， 命 運 比 電 影 版 的 《 桂 河 橋 》 悲 慘 得 多 。 在 離 我 只 有 幾 十 呎 的 橋 頭 ， 當 年 他 們 以 血 肉 之 軀 成 為 人 質 ， 抵 擋 着 盟 軍 飛 機 的 炮 彈 。 三 百 多 條 人 命 衝 進 戰 爭 的 洪 流 中 。 桂 河 橋 頭 一 片 小 販 兜 售 明 信 片 和 紀 念 品 的 叫 賣 聲 ， 烈 日 當 空 ， 一 列 小 火 車 從 遠 而 近 ， 橋 頭 的 遊 客 一 陣 騷 動 作 鳥 獸 散 ， 我 聽 見 了 六 十 年 前 飛 機 低 飛 的 引 擎 聲 和 橋 上 的 戰 俘 揮 手 絕 望 泣 血 的 呼 喊 ， 帶 着 長 長 的 回 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