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三月 20, 2007

恭喜,你這條幸福的精蟲

恭喜,你這條幸福的精蟲 ~~陶傑



經濟稍復甦,打工仔敗部復活,紛紛要求加薪,稍不如意的,就嚷著跳槽,或者二十多歲恃著有大把青春儲備,跟上司頂嘴兩句,馬上「遞信」,掄起背囊,到摩洛哥的沙漠去「充電」,天塌下來,先讓同居男友頂住,如果那個小男孩有點遲疑,乾脆連他也「飛」了,三個月後回香港再議。

香港的打工仔其實很幸福,那份幸福,其實來自一份不安全感。香港沒有社會福利,但有許多創業的機會。香港比起歐美優勝之處,是誰打工打得不忿,都可以當老闆。

然而,問題正是:不是誰都可以做老闆。小企業經營艱難,都有一本血淚賬。最近一位做美容護膚生意成功的女老闆向我訴苦:她精心培養的一位多年左右手,忽然 跳槽,而且多年來,這位伙記利用公司的資源,為自己秘密開拓客源,暗自做了一個顧客檔案,眼見時機成熟,率兵起義,另起爐灶。

老闆自己失去了左右手,還給撬走一大批生意,不但利益受損,而且眼見多年栽培的心腹,終究「養唔熟」,在感情上,像心頭給剜了一刀,滴血不止——老闆也是人,無論如何鐵石心腸,都是有點感情的。

「那個王八蛋另起爐灶之後,好快又唔掂了——梗係喇,做生意,有咁容易咩!」說到這裡,幽暗的臉色才稍開朗一點,一拍巴掌:「嘿,衰得佢,竟然仲有面返轉頭搵番我,話同我再合作喎,不過就唔係打工,而係合伙,做partner喎!」

「那你怎麼樣?」我問。

「梗係唔刮佢喇!」平時很有修養的這位女士,畢生這一口氣咽不下去,語言也麻甩得率直而可愛:「佢走o個陣時,就話自己要一展抱負,話佢個性一向獨往獨 來,無拘無束;到唔掂,就話合則兩利,拼則兩傷,避免惡性競爭,不如大家合縱連橫,咁市場個pool就會大o的,個餅就會大o的!」

「嘩!咪乜都佢講晒?咁仆街o既伙記都有o既?」我幫她一起罵,心中覺得這位打工仔不乏政治家的口才,可惜,他忘記了女人的感情一旦受傷,她一輩子都不會 忘記,尤其是女老闆。女人是感性的動物,不可能接受這等在經濟不景時加稅,因為要「共渡時艱」;經濟復甦時不減稅,因為要「居安思危」的「唐唐式詭辯」。

最後,這位女士當然沒有為她的叛將重開城門,讓他重投「祖國懷抱」。但這樣的事例,問問全港的中小企業經營者,他們都有一大籮筐。

這是香港的活力之源,但也是香港身為市場最自由的「國際城市」,卻無法出現跨國企業的原因。打工仔不安本分,永遠以為「老闆行,我為什麼不可以」,香港人 從小崇拜所謂「白手興家」的致富哲學,以為誰都可以做李嘉誠或劉鑾雄。打工仔的思維,很難領悟做老闆的苦處;起早摸黑地做市場資料搜集,柴米油鹽的百事牽 掛,產品質素的保障,人事糾紛的排解,最終還要承受租金昂貴的成本風險。二十一世紀的特區,已經不再是六十年代的殖民地香港。

不安本分的打工仔多了,老闆自然提高警戒,也沒有安全感,漸漸對身邊的人也不信任。一朝被蛇咬,許多創業者不再相信這個世界有「忠臣」這個品種。不,這只 是中國古典小說裡的神話,警察和黑社會,都拜奉關公,但香港的打工仔,卻永遠不會拜奉「鞠躬盡瘁」的三國打工仔之神諸葛亮。「一個人兩條心未為多」,是所 有老闆「攘外必先安內」企業經營的座右銘。

香港沒有穩定的社會福利,不像北歐、日本、英國,一個大學生跨進社會,投身一家大企業,可以服務終生,用計算機一按,以當前的薪金,算上每年約莫的通脹, 他到六十歲共可以賺錢若干,從此可以安心做一隻工蟻,每年計劃暑假和聖誕的假期,職位一級級升上去。即使有裁員,國家有救濟金的安全網。

香港的資本主義制度並不如此。老闆和僱主無論如何「同舟共濟」,最終也在彼此玩一場貓和老鼠的心理遊戲。老闆提防「老鼠偷油」,伙記時時警惕「兔死狗烹」。雖然香港許多企業東主也迷信哈佛MBA的學歷,但家族生意,最終打工仔還須熟讀中國宮廷史多於美國MBA的課本案例。

例如,美國的政府和企業都有「智庫」(Think Tank),中文這兩個字,也直接譯自美式英語。中國人的老闆看了幾輯《白宮群英》之類的美國電視劇,也會心癢癢搞一群白宮式的「智囊」。然而沒過了多 久,新加入的「智囊」,或因為年輕,或因為有美國學位,與一幫「老臣子」的保守派發生利益衝突,馬上演化為「百日維新」之爭。保守派聚集勢力反攻,指空降 的改革派的許多主張「不合國情」。老闆如果是昏君,就會動搖。中國人老了都有向傳統「回塘」的毛病,無論政治還是企業,任何改革,都很難以中途翻本告終。

至於強人型的老闆,即使是一位「英主」,無論早年如何「禮賢下士」,怎樣「虛懷若谷」,隨著睾丸酮激素之增長,漸漸都會覺得他的成功,其實跟所謂智囊沒有 關係,他會在潛意識中問自己:那些智囊和顧問,如果有我自己一樣的智慧,他們一早就做了另一個「我」了。他們自己也有一百億的身家,坐擁企業的帝國了, 挑,他們還須仰人鼻息做一個打工仔?

這是中國人社會的君臣政府和僱傭關係之間的一條主軸思維,上下三千年,縱橫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有華裔企業的地方,都絕不例外。英明的老闆有這種自負,自 然也不能說是錯的,因為任何智囊,只要是所謂文化人出身,不知何故,出於基因,總會有一股婆媽扭捏的柔弱之氣。中國的歷史給這種諸葛型的智囊顧問定了型: 他們只能是「東翁」、「太師」、「南書房行走」、「翰林院侍讀」一類的搖扇子的「周吉」和「高魯泉」,即使其中偶有一兩個例外,但傳統的定型定得太深,沒 有老闆會認為他們會有例外。

因此,升讀大學,唸什麼MBA,看一看自己的膚色,看看身在的這個香港環境,就知道多此一舉。不錯,香港還有花旗銀行和匯豐等英美跨國企業,這些僱主,自 然明白哈佛工商管理課程的現代之道,但不要忘記,許多西方企業都進軍了中國,在中國生根,最終入鄉隨俗,他們也要按中國人的一套思維辦事,最快最多地賺 錢,他們在北京上海開分店,派駐代表,僱用了閣下,不是貪圖閣下與白人一樣擁有MBA學位,而是看中了你的一套中國式生存開拓之道,與中國人擁有的共同政 治語言,打通關係。這就是許多跨國企業優先僱用中國高層領導人的子女當什麼亞太中國地區總裁的理由。

二十一世紀,怎樣做一個香港的新型打工仔而Get the job done?不要以為你也可以做老闆,十三億人口,有幾個李嘉誠和劉鑾雄,甚至賴昌星和周正毅?正如你自己,當初誕生成人,也是幾億條精蟲中幸運上位的一 根,其他許多次,事後被令尊翁用廁紙揩抹掉沖進廁所的幾萬億個不幸的兄弟呢?他們都是一群更加平庸的生物。不要好高騖遠,不要神遊太虛,做好你的那份工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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