霪审小风暴以外的国际新潮流

苹果日报 陶杰2007-06-03 星期天休息：霪审小风暴以外的国际新潮流

霪审风暴，由中大学生报的情色版开始，泛道德人士喧噪，升级为两千多人投诉圣经的乱伦内容。投诉圣经，当然不是真的，而是民间长期不满霪审处的抗议。但一 个见解有限的政府，却以为投诉者像自己一般无知，连忙由高官出来救火，指圣经是文化经典，不容霪审挑战，投诉不会受理。圣经真的是老虎屁股摸不得？香港如 果真的是一座「国际城市」，特区政府的「信息」，实在太不「流通」了。今天的英语世界，继《达文西密码》之后，另一本畅销书，是牛津大学教授杜琼斯的《上 帝大骗局》（The God Delusion）。杜琼斯是达尔文的信徒，对遗传基因的理论研究甚深，他用显浅的文字，普通的逻辑对「上帝的存在」此一宗教命题，一一批驳，在大西洋两 岸掀起了一场大论战。杜琼斯成为自英国思想家罗素之后，影响力最大的无神论者。杜琼斯挑战圣经，主要是针对教会的「上帝设计论」。达尔文由化石提出进化的 论说，指人是由猿进化过来的，而不是上帝的创造。一百五十年来，神学界不断质疑达尔文，认为化石演进，证据不足，化石只提供了人和猿之间骸骨的相似，不但 在进化过程之中，缺乏全套各阶段的化石证据，而且人的脑袋、人的眼睛，飞鸟高翔的翅膀、青蛙飞跃的双腿，都是精巧的光学和力学的天才设计。人的脑袋有几十 亿细胞，有多层次的神秘功能，巧夺天工，令人叹为观止，是从哪一个低阶段的生物进化过来的？

神学界提出的「空白理论」（Gaps Theory），是几十年来对达尔文学说的驳斥。但杜琼斯辩护说：对一宗谋杀案，陪审员定罪，不必证明凶手杀人的全过程每一个细节，只要一点点环境证供， 只要被告提不出事发时的不在场证据，就可以裁决有罪。由翼手龙的化石，可以推论恐龙是飞鸟的始祖，一只麻鹰的翅膀，在力学的设计上如何精密，不足以否定从 恐龙到鸟类的进化论，反而几块化石的证据，即足以推翻全无科学根据的圣经信仰。然而，除了生物进化，神学界还有一项更有力的辩论基础，就是宇宙的起源。地 球上的生物，可以用进化论来解释，那么宇宙和时间呢？宇宙有多大？时间是怎样开始的？无神论者可以在生物学上推翻神学，但难以在天文物理学和数学上否定上 帝之说。科学家在无神论方面，赢得了「生物辩论」，但无法赢得「物理辩论」。杜琼斯的新作，也用大量篇幅开拓「物理辩论」的无神学说。他承认以进化论的精 神，难以解释宇宙起源之谜，但认为宇宙可能有十亿个星球，具备生命的条件，如果上帝能创造一个如此庞大而精密的宇宙，那么上帝本身，也必定是一个比宇宙更 精密而聪慧千亿倍的超级神明，这个神明，为甚么在旧约圣经中，却又是一个心胸狭窄、善妒而暴躁、动不动就降天火把一个「祂」看不过眼的国度灭族的小器鬼？

在《上帝大骗局》中，杜琼斯承认，他无法「完全否定」上帝的存在，但是，他自信可以证明，上帝「几乎」并不存在。杜琼斯的举证很有力，雄辩滔滔， 从「常理」（Common Sense）来一一点攻基督教的死穴，引起英美宗教界极大的震撼。有些宗教狂热分子，以匿名的电邮恐吓辱骂，言词竟然类似香港的「维园阿伯」，但英美宗教 界却还很有风度，心平气和地为神学辩解。牛津神学教授麦格拉（Alister McGrath）最近也出版了一册专著，点名挑战杜琼斯的无神论，认为科学和神学，不是水火不相容的对抗。然而宗教界的自卫，效应不如杜琼斯的攻势之强。 教会有点急了，经过《达文西密码》的渲染，西方许多人尚且知道耶稣只是凡人之说，那只是一册小说，但杜琼斯却令西方读者信服，世上没有上帝，那是科学。 《上帝大骗局》不但在英语世界引起辩论，杜琼斯还质疑，现代社会的道德审判势力，为甚么都由基督教清一色包揽？这就点中了香港霪审风暴的要害。要补充的 是：英国、美国、加拿大，还有欧洲的丹麦和法国，都是基督教国家，都不会施行出版和言论审查，色情书刊可以不带封套发售，大卫雕塑裸像可以公开展览，不列 为二级「不雅」，为甚么西方的基督教道德势力，经过「中国化」之后，「亚洲国际都市」会变得更加反动，与大陆文革时期专门盯梢「阶级敌人动向」的妇女街坊 组长一个模样？这种变化，是否与中国政治文化打压创意、仇视个人性格的遗传基因有关？或许杜琼斯的下一本论著，可以收纳香港的霪审问题，从人类学角度，给 西方的读者开开眼界。

香港特区政府和霪审处，不懂得世界潮流，不足为奇，亲中阵营的水平也很有问题。中国一向敌视耶教，认为天主教和基督教是「反共势力」，难得有民间组织带头 挑战圣经，正好利用这股及时雨，打压一下梵蒂冈的气焰。况且中国一向表彰清末的义和团，认定义和团是「爱国反帝」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民族主义运动。一百年 后，义和团的英魂，在香港随着一场霪审风暴复活而找到了传人，特区政府高官如果「爱国爱港」，铲除前殖民地的残余影响，促进香港的下一代「思想回归」，就 应该「放手发动群众」，鼓励市民向霪审处投诉圣经才对，机会千载难逢，这可不正是庆贺香港特区十周年的献礼？一百五十年来，香港一度是英国的殖民地，受 「西方文化」影响。然而影响香港的「西方文化」，由传教士来华传道开始，除了做生意的契约法治观念，只局限于基督教的西方信仰文化观，而缺少无神论的西方 理性文化观。香港接受的「西方教育」，以传教士马礼逊和耶教各派的宗教教育为主，而不是牛顿、达尔文、赫胥黎、罗素的另一个系统的「西方无神论理性文化教 育」。这是香港身为中国最「西化」的城市，性道德却反而更保守的原因。中国大陆则因为共产党的无神论统治，加上「文革」摧毁了儒道佛宗教的道德主流，大陆 「性开放」，香港反而沦为「性盲」的黑暗时代，中港两地，「进步开放」，何者是「封闭落后」，是一个很诙谐的问题。在乳头和阳具组成的旋转的星云之间，霪 审风暴，是一场「文化水平」很低的论争。香港特区精英，天天嚷着「国际城市」，但在中国政治文化的黑洞和「国际」的宇宙之间，看来香港只是一颗尴尬的小星 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