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六月 03, 2007

母校

苹果日报 陶杰2007-05-31黄金冒险号 母校

旧房子拆得太多,长大了之后,回不了小时候读过书的那间昔日的课室。什么叫做母校?母校是百年风雨不改的一座校舍。回到母校,应该能追随从前的脚步,越过操场,走上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最末的一座课室,踮着脚尖,悄悄从玻璃窗看进去,见到一室正在上课的小学生,其中坐在角落的那个座位上的从前的自己。回到母校,是很神奇的经验。在操场上,你上过一年级的第一节体育课,穿着白袜子、白鞋,那天的阳光一片清丽。

在楼梯间,被三年级的那个风纪学生暗暗欺侮过,罚站过一个小息,而课室的角落那个座位,你依然清楚记得,上过圣经课的挪亚方舟,那一天下午,邻座的小男生,把课本的插图涂上了颜色,轻声说:「不要怕,今天这是最后一堂课,快要放学了。」回到母校,才感到楼梯突然窄了,栏杆都矮了,课室的天花板原来那么低,当年用过的书桌和椅子原来那么小。

母校是小孩成长后第一场往事:运动会、礼堂里的早祷、校门外雪糕车的那个老头子,站在礼台上的女校长。重回母校,叫人初尝人生的一缕很清纯而很快乐的忧伤。校舍是不可以随便拆卸的,不管什么理由。地方太小,不敷应用?少收几个学生就是了。柚木地板,三十年代瓷花的阶砖,麻石砌成的旧墙,母校的意思,就是风雨中摩挲任由的一掌苍老的手感,母校是可以触摸的,正如你长大了,从异地回来,祖母一把搂住入怀,你摸着她白花花的发鬓间的一只多皱纹的耳朵和精细的耳环,闻到襁褓里的一股天涯般的衣香,就是记忆中深深铭留的气味,没有磨灭,无从代替,千言万语,只因为这份回忆,是Personal得那么深沉,长大之后,与最亲爱的人,也无从分享。香港还剩几座真正的母校?

当你成为名医、大律师、马会会员,回到所谓母校,却走进迁建的另一座新校舍。新聘的校长,热心地介绍那一切新设施:「二十年来,学校发展很大,我们五年前搬来这个地方,看看,一切都计算机化了,我们有IT教学室,室内游泳池,还有──」新校长像一个CEO,喋喋不休数落着。这一切你都听不进去,「发展」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名词。记忆就是记忆,没得僭建,不可以发展。参观一次,以后旅居海外,不必再回来,只因为昔日的操场不见了,连同那个幼小的你自己,白鞋白袜子,排队在前面的那个小女生的一对小发辫,以及一地黄黄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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