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 節

June 19, 2008

父 親 節 是 美 國 的 發 明 ， 放 在 此 地 慶 祝 ， 總 好 像 有 點 錯 配 之 感 。
中 國 人 的 父 親 形 象 太 過 淒 苦 哀 傷 。 人 人 都 讀 過 朱 自 清 的 《 背 影 》 ， 裏 面 的 那 個 買 橘 子 的 父 親 定 了型 ： 「 我 看 見 他 戴 着 黑 布 小 帽 ， 穿 着 黑 布 大 馬 褂 ， 深 青 布 棉 袍 ， 蹣 跚 地 走 到 鐵 路 邊 ， 慢 慢 探 下 身去 。 他 用 兩 手 攀 着 上 面 ， 兩 腳 再 向 上 縮 ， 他 肥 胖 的 身 子 向 左 微 傾 ， 顯 出 努 力 的 樣 子 。 這 時 我 看 見他 的 背 影 ， 我 的 淚 很 快 地 流 下 來 了 。 」
這 個 做 兒 子 的 ， 為 甚 麼 看 見 父 親 穿 越 月 台 買 橘 子 的 背 影 會 流 淚 ？ 因 為 與 父 親 平 時 沒 有 溝 通 。 《 背影 》 的 父 親 很 沉 重 ， 兒 子 也 太 過 內 向 ， 因 為 父 親 「 年 少 出 外 謀 生 ， 獨 自 支 持 ， 做 了 許 多 大 事 ， 哪知 老 境 卻 如 此 頹 唐 」 ， 這 是 父 親 半 生 故 事 的 一 幅 長 卷 ， 但 在 兒 子 的 眼 中 ， 淡 淡 地 掠 過 去 ， 他 不 太 了 解 父 親 在 「 做 了 許 多 大 事 」 之 間 的 跌 宕 與 喜 樂 ， 父 親 也 沒 有 告 訴 他 ， 只 剩 一 個 頹 唐 的 身 影 ， 在 送 兒 子 上 火 車 的 時 候 替 他 買 橘 子 。
《 背 影 》 沒 有 說 的 ， 是 中 國 父 權 社 會 的 興 亡 。 父 親 是 君 王 ， 君 王 落 難 ， 覺 得 沒 有 面 子 。 父 親 不 會跟 兒 子 商 量 這 個 家 庭 的 大 事 ， 《 背 影 》 的 父 子 ， 其 實 是 一 場 政 治 悲 劇 。
民 國 時 代 的 父 親 ， 在 白 話 文 學 ， 一 襲 長 衫 ， 一 頂 禮 帽 ， 沉 默 寡 言 ， 清 而 淒 苦 。 許 地 山 的 《 落 花生 》 ： 裏 面 的 父 親 好 一 點 ， 他 家 屋 後 有 半 畝 空 地 ， 用 來 種 甚 麼 最 好 ？ 許 地 山 的 爸 爸 開 了 一 場 小 小 的 家 庭 會 議 ， 最 後 決 定 種 花 生 。
中 國 白 話 文 學 裏 的 父 親 ， 是 民 國 時 代 的 男 人 。 幾 十 年 的 抗 戰 和 內 戰 、 饑 饉 和 逃 難 ， 把 父 親 打 磨 成 一 株 無 言 的 菩 提 樹 。 中 國 文 學 裏 的 父 親 ， 只 有 在 民 國 這 一 段 有 形 象 、 有 語 言 ， 在 此 之 前 的 兩 千 年 ， 李 白 、 杜 甫 、 蘇 東 坡 ， 都 沒 有 幾 個 講 過 他 們 的 父 親 。 直 到 《 紅 樓 夢 》 的 賈 政 ， 才 可 以 假 設 是 曹 雪 芹 在 寫 他 刻 板 古 肅 的 父 親 。
中 國 的 父 親 是 不 是 需 要 或 值 得 （ Deserve ）一 個 父 親 節 ？ 父 權 的 陰 影 無 所 不 在 ， 他 不 需 要 你 特 別 定 一 個 日 子 ， 也 不 需 要 你 給 他 慶 祝 ： 慶 祝 甚 麼 呢 ？ 感 謝 他 的 辛 勞 ？ 這 一 切 他 藏 在 心 中 ， 不 想 跟 你 分 享 ， 誌 念 他 為 家 庭 帶 來 的 歡 樂 ？ 中 國 的 父 親 ， 不 是 兒 子 的 朋 友 ， 不 應 該 有 這 種 情 感 。
因 為 中 國 的 父 子 ， 畢 竟 不 是 《 奪 寶 奇 兵 》 第 四 集 裏 的 那 一 對 ： 父 親 與 兒 子 相 認 擁 抱 ， 父 子 一 同 歷 難 ， 兒 子 拯 救 父 親 ， 撮 合 與 母 親 的 婚 禮 ， 把 父 母 親 送 進 教 堂 。 最 後 一 幕 戲 ， 是 兒 子 目 送 父 親 這 位 老 新 郎 哥 的 背 影 挽 着 母 親 走 出 陽 光 的 大 門 ， 兒 子 掏 出 一 把 梳 ， 給 自 己 梳 頭 。
對 於 中 國 人 ， 這 是 很 奇 怪 的 一 幕 ， 兒 子 笑 嘻 嘻 看 着 父 親 的 背 影 ， 獨 自 在 梳 頭 。